今晚在天鹅饭店的家宴,是他回城后的第一战,可开端就被郁枭搞得这么狼狈,让他又气又忐忑。但如今的晁利安纵使胸中有千万的火气,也只能在今晚结束后,攒一攒和车后座斜外着的大爷一起算。
郁枭是半点都感知不到他的心酸,他上半身子躺在后座上,长腿别扭地缩起来,他手里拿着个褐色牛津布的笔记本唰唰地画着什么,对晁利安一遍遍地叮嘱左耳进右耳出。
傍晚出门采购的妇妪颇多,开着大家伙只能挤在人群里一点一点地往前移,说起来要不是这姓郁的满大街瞎跑,这会儿怕不是早到主城区了。
“哎,那是谁啊?是男的吧?怎么穿那么艳的旗袍,跟车跟了快半条街了。”晁利安眯起眼睛,盯着后视镜瞧了一会儿,骤然又惊道:“我去!那不会是桃源里的名角儿楚珞珈吧?”
“谁啊?你认识?”郁枭用手肘支起身子,探着脖子从后玻璃窗那儿瞧了一眼。
“楚珞珈,他很红的,《破佛刃》就是他唱火的,我还听说他人长得可好了,狐狸眼小翘鼻花瓣唇,你细瞧了没?他是不是找你来了?用我停车吗?”
“不用,”郁枭瞥了一眼便又躺了回去,嘟囔道:“我可没看出来哪好看,尖嘴猴腮,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一脸狐媚子相,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哎呦,可不是你尾随人家漂亮小伙三条街被警察请去喝茶的时候了。”
“我再说一遍,那是误会,我只是想画画他的蓝眼睛。”
“捞都捞给你出来了,就别解释了,对了,我让你背的东西背的怎样了,我警告你啊,等下司令问话你要敢一问三不知,我就和你同归于尽。横竖都是死,我得带着你一起,不然我不平衡。”
晁利安这几句说得凶神恶煞的,不过看后边人的样子,并没有起到半点警示作用。
他也是倒霉,小时候被郁副司令看上淳朴忠厚的品格,指派他到了柏林后暗中盯梢着郁小少爷的一举一动,定时传报给他,结果没出半个月他就因为业务不熟练被抓包了,转头屈服于小少爷的淫威之下,苦兮兮地帮他遮掩了一次翘课后,就有了后面的一二三四五,从此在助他长歪的这条道上头也回不了地走了下去。
如今想来,都怪他当年太小,没权衡得当利弊,不晓得十年之后带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点心回国,下场未必有当时誓死不从好。
“婆婆妈妈。”郁枭把本子盖到了脸上,不再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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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那“不像什么好东西”的狐狸精,还像丢了魂儿似的跟着车走,直到桃源里的几个小丫鬟瞧着不对劲,扔下扫成堆儿的落叶跑过来拉他回去。
“那人有说自己是什么来头吗?”
“没有,是副生面孔,但瞧着像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小丫鬟唯唯诺诺地说,小心地伸手扯了扯他的毛绒大衣,“回去吧楚老板,外边儿冷,莫冻坏了,梦姨要怪罪的。”
楚珞珈没应声,被风吹得通红的小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是将那缓缓驶去的车的车牌在嘴里叨咕了一遍。
往常的这个时候,靠近港口的桃源里都是最热闹的,歌舞觥筹间,有刚下船歇脚的船夫,有从主城区赶来的达官贵人,也有饭后出来遛弯的大爷。
对比之下,今儿就冷清得很。
梦姨倚在门口唉声叹气,瞧见楚珞珈回来就又开始碎嘴念叨起来,谁知这小子嘴也不甜了,脸上也不笑了,进门之后就用牙咬着手上的钉帽,一用力给它拽了出来,“噗”的一声吐到一边去了。
“哎呦呦,你这是做什么呀!早叫你寻个大夫摘下来,你也不听!这下好了,把人家衣服扯坏了,知道急了吧。”梦姨叫了起来,也他那手掌没一会儿就变得血淋淋的,也顾不上念叨,跑老跑去地给他找绷带来缠。
可一边缠,却又开始管不住碎嘴。
“我可听说了啊,那小公子来头不小,也不知道这小少爷的性格怎么样,回头不能来找你麻烦吧?”
“我巴不得他来找我麻烦。”珞珈下意识接了一句,反应过来后,梦姨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梦姨白疼你了是不是!你看不得我好是不是!”
“我没有……”
“梦姨你误会了,楚老板怕不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方才追车追出去老远呢!”班主闺女阿眉出来倒水,还不忘嘲讽上两句。
她这一起头,几个伺候了一堂茶水的姑娘们就纷纷打开了话匣子,头挨头地低声谈论起来。
“你们刚才看见了吗?那小公子长得真俊啊,笑起来还有点坏坏的,和他恋爱一定很刺激。”
“看到了!我有小道消息,说他是郁家二爷的私生子,前些年送到国外去避闲话了,如今郁家厉害了,才给接回来。”
“天呐,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爹就在郁家做工,说的能有假吗?但你们可别往外传!”
“哪个郁家啊?是鸣鹤街上那家吗?”
“除了那家,还有谁敢自称郁家,郁家四位爷,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这谁要是和小少爷好上了,可不就直接成了郁家的小少奶奶了。”
珞珈的狐狸耳朵可不是摆设,他本来心情就颇为郁闷,这些话一股脑地涌进来,听得便更气了。
他早该预料到他的将军是个行事无常理的主儿,极有可能提前偷跑回来,要知如此,今日那场戏,他说什么也要亲自登台去的,如今倒好,白白给人做了嫁衣,还被他瞧见自己咄咄逼人的不讲理样儿。
两边的聒噪形成了对流,听得他越来越烦,干脆地把剩余的纱布团一团,塞进了喋喋不休的梦姨嘴里,自己则径直走向那几个洗着茶杯交头接耳的姑娘们,冲着她们凶巴巴地道:“都给我少打听少惦记!我丑话说在前面,人是我看上的,早晚都是我的,别跟我扯什么各凭本事,谁敢凑上去发\/骚,我就把谁揍成猪头,让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第60章 午夜狐鸣(一)
老爷车平稳地驶过繁荣的主城区街道,最后停靠在青阳司令部的前院内,郁枭下车后,经了几次搜身,才获批进入司令部的大楼。
青阳城的副司令官郁恩在窗前等了许久,壶里热茶都叫下人换了三四次,才给人盼上来。
屋里,弥漫着茉莉香片微苦的涩味。
“好久不见,大哥。”
郁枭笑得明朗地进来了,似乎将屋里的苦味冲淡了些,鼻梁上老式的墨镜一早就摘下来挂在羊绒毛衣的领口,见着自家大哥就张开双臂迎了去,准备给他一个久别重逢地拥抱,却不想郁恩一把按住了他的脑门,及时将他隔开在一臂的距离。
“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郁恩蹙着眉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无论他头顶的高礼帽,内里裸着小半个胸口的V领羊绒毛衣,还是脚上黑不黑红不红的皮靴,都让他看不顺眼,更别提外面这件花花绿绿的大衣了。
“你们都没点审美。”郁枭瘪瘪嘴,呼扇了两下垂着的大衣衣摆,转了个身往浅褐色的牛皮软沙发那儿走。
看着这个一别十年的弟弟的背影,郁恩一时有些恍惚,按他脑门的手并没有急着收回去,而是大致在他头顶和自己之间比划了两下,心中诧异送走时刚到自己腰际的小子,如今回来,竟然比自己还高了一些。
“哥,你这茶不好喝,我想吃桃子。”
嘴他妈养得还挺叼。
“军校生活苦吗?还习惯吗?”他从自己办公桌上抓了个桃子扔给他,自己到另一边沙发上,两腿\/交叠着坐下。
“苦,但是没事,我有钢铁般的意志。”郁枭答。
“我听说你在那边表现的挺不错的,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郁枭啃桃子的动作微微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不在晁利安给他准备的范围内,实话实说的话他可不敢保证郁恩不会拎起凳子削他。
小时候在家里憋坏了,离家之后到了异国他乡,虽然心中仍然想念家人,但并不妨碍他撒开欢的作妖。
在他把和他一同前往柏林的孩子们都揍得没脾气了之后,郁恩送他们去的那所军校,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住的地方,有时候他都不回来。
那十年基本都被他消耗在了隔壁美院,同一个邋遢的老爱尔兰雕塑家看过数不清的日升日落,虽然他们语言不通,但他能感受到心灵上的共鸣,那个老爱尔兰人想必也是,知道他总画狐狸,在他回国前,特意送给他一个刚好放在掌心的小狐狸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