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让东笙靠在自己胳膊上,小心翼翼地帮他摆正身子以免更多牵动伤口。东笙的脸色铁青,不住打着冷颤,似是隐忍得幸苦。他额前划下一道道水珠,也不知是水还是冷汗。
东笙的眼睛微睁着,瞳孔涣散。缓了半天才拼命提起一口气,死锁着眉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会这么疼……”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结果怎样也拿捏了个七八分,到头来竟也不甚怔忪了,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意识愈渐恍惚,整个人都头重脚轻的。迷蒙之间想到了很多事,东笙忽然不知怎么的,觉着自己这太子有点儿当亏了——什么再世黑灵,什么当朝太子,压根儿没享几日清福不说,还这么短命。
而这时周子融已经带着人马匆匆赶上了甲板,本来就一直提心吊胆,此刻看到心里最怕的事竟然一语成谶,便顿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想都不想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灵鬼的撕咬太过凶狠,右腿被撕得皮开肉绽,几乎烂了一半。腰上有几个暗红的血窟窿穿透了身体,那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涌,军医手足无措地拿着一大堆绷带慌慌张张地给他止血,搁在一边儿的水盆里的水被染得鲜红,换了一道又一道。
东笙迷迷糊糊之间隐约看到周子融疯了一样地扑过来,眼前一阵虚影乱晃,耳朵像是被人捂着,什么都听不清,只是感觉不断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在陷入无意识之前,东笙似乎听见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哭了……”
第4章 弥留
元帅命令舵手以最快的速度返航,不消片刻便入了港。
周子融把人背到了帅府,一路上不让任何旁人碰他。
那个小士官名叫罗迟,是曾帅麾下名将罗耿的弟弟。罗耿前几日因曾老元帅派与的一项机密要务带着精锐人马赶赴南海闽州。这会儿听说太子因为救他弟弟而重伤不起,吓得他连着跑死了两匹黑鬃灵驹,玩命似地火速赶回东海疆领罪。
东笙皇子伤得几乎致命,周子融命人找来了最好的草药煎熬,日夜施救,却仍然是只悬着那么半死不活的一口气,好几次都差点直接蹬腿咽气儿了。
这回周子融什么也不干了,没日没夜地守在榻边,床上那位却迟迟不见好转。
罗迟跪在曾帅府门口磕了一晚上的头,一边磕一边哭,觉得太子是受自己所累,谁来劝都不听。直等到满脸阴霾的罗耿提着马鞭风风火火赶到了曾府,他才仿佛崩溃似的呆愣住了。
只见这小子蓬头垢面,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眼圈底下还晕着两道深深的阴影。见自家大哥来了也仍然是跪着,神情恍惚了半晌,才怔怔木木地开口唤了声:“大哥……”
罗耿赶了一整天的路也是疲惫不堪,撑着满脸的菜色,一看到这不成器的弟弟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气都不打一处来。他阴沉着脸,似是隐忍地攥紧了马鞭。
罗耿在罗迟面前伫立半晌,手指骨节被他捏得泛白,跪在地上的罗迟都能听见他的关节格格作响。
“大哥……”罗迟似是茫然地抬头,眼里空落落的。
罗耿一看更是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地扬起了马鞭,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了罗迟面前的地面上,把地抽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尘土翻飞。
“还不快给老子滚!”罗耿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门童也是个有眼力架的人,见这架势自然也不敢过多废话阻拦,不消罗耿开口,便自觉地回去禀报曾风雷。
很快这门童便匆匆赶回来给罗耿开了道:“罗将军请,元帅在启明居等候。”
启明居是太子的寝居。
罗耿听罢喉头一紧,张口欲语,却终究是噤了声,径自朝后院启明居快步走去。
启明居的门扉虚掩着,里面飘出来隐隐药香,还裹挟着丝丝血腥气。门童敲了敲门,轻声道:“大帅,罗将军来了。”
“进。”屋里传来了一个熟悉却又沙哑的声音。
门被缓缓拉开一小条可以过人的缝,避免带动凉风。罗耿侧了侧身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内。屋子里光线晦暗,被药味充斥得满满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满是血水和染着血污的纱布。
曾老元帅单手扶额闭目养神,听闻罗耿来了才微微睁开了眼,直了直脑袋。只见他一双铜铃眼里血丝密布,神情郁卒,原本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显出几分憔悴之色。
曾风雷冲着那床榻微微扬了扬下颚,罗耿顺势看过去,便看见了坐在床榻边守着的周子融和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太子。
周子融的铠甲都还没完全取下来,衣服上结着污黑干硬的血块。那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的破焰灵刀也斜斜地歪在床尾边。
罗耿一怔,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曾将军……王爷……”
“昆直,你这是做什么?”周子融蹙了蹙眉,似是有气无力一般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只觉得脑仁儿疼得厉害。
他满脸倦容,发红的眼眶下隐隐乌青,一看就知道是没怎么阖眼,竟是没有气力骂他。
“末将罗耿育弟无方,拖累太子,伤我华胥之龙脉,罪该万死。”
元帅听着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随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事本身怪不得阿迟,也怪不得你,就算皇上真的要降罪,你跟我们说也没用。”
而罗耿怕的就是这个。
虽说罗迟于情于理都不该担这责任,可若是东笙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龙颜大怒起来,难保不迁怒于罗迟。
他们也知道这罗耿是怕到时候皇帝迁怒怪罪下来,要处置他弟弟,才这么上赶着把锅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事若真的只需要一两个人来背锅就能解决,倒也还容易了。
“要怪就只能怪我,怪我不该把他带过去。”老元帅又叹了口气,给他递了颗定心丸,这意思是万一事情真的急转直下,他曾风雷自己背这个锅。
可周子融在一旁也听得明白,他知道虽然曾老元帅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这不是把脑袋伸过去让皇上砍砍就能解决的事情。
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这缺根弦的兄弟俩不要再添乱了。
毕竟番阳那边自然是不能轻易宣战的,处理那些对华胥垂涎三尺的居心叵测之辈还要徐徐图之。若是把情况一下子扯到番阳伤了华胥太子这个层面上,再加上这么多代人的积怨和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一场大战就不可避免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元帅……”罗耿听完一阵心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元帅扬手止住了。
“说说闽州的事吧。”周子融道。
罗耿迟疑了一下,道:“您之前的猜测果然不假,闽州有人私通外敌,钻研邪道。”
“邪道?”
“是,”罗耿继续说道,“闽州海关有不轨之徒私运灵鬼。”
“确定吗?”
“绝对不假,属下亲眼所见。”
周子融;“说仔细一点。”
接着,罗耿就把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原来那闽州不知何时出了个名叫“朝天会”的组织,带头的那人自封为“天神”,妖言惑众不说,还私底下买鬻邪物用以壮大实力,使门徒信服。而镇守闽州的南阳王竟然对此视而不见。
“没有打草惊蛇吧?”周子融突然间有些不放心,这愣头青要是一激动带着人杀到南阳王府可就尴尬了。
“当然不敢冒进,”罗耿正色道,“属下已经派人长期潜伏,伺机而动。”
好歹算是聪明了一回。
“你也辛苦了这么久了,回去歇歇吧,”周子融说罢,又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把阿迟也带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他,元帅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意思很简单,却也没什么恶意——管好你弟弟,少给元帅添堵。
这小子一天到晚哭天抢地,似乎是生怕别人不找他麻烦。
“是。”罗耿重重地点头道,起身鞠了一躬,默然退了出去。
“皇上何时能到?”许久未开口的周子融终于出了声,而这声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嘶哑低沉,全然不是平日里的温润缱绻。
当然,饶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还担心受怕地守着,几乎滴水只米未进,也不会比这状态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