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一天以后他回过味儿来,才开始舍不得,说不上后悔,但就是难受得心如刀绞,想着自己最爱的东西被自己给亲手送了出去,明明还没启程回东海,可就是没法儿张口再把送出去的礼物给要回来——他为这事耿耿于怀了一年多,直到后来周子融又想方设法给他弄来一颗,他才慢慢释怀。
——然而这一次,别说是丢一颗鲛珠了,哪怕是随侯之珠,也远远没有这种空落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掏开了一个偌大的口子,再多的酒或战事也填不满着巨大的空虚。
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初那段熬心熬肝的日子,在连绵的征战里多少得了些安宁,可没想到这一朝战胜,万事休矣,那压在心底的思绪,便如春草疯长一般,将他那颗不大的心给塞得满满当当。
我赶走了唯一能陪我的人。
可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对于周子融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这昏昏沉沉的两天里,东笙无数次觉着自己可能要死了,他本是不怕死的,毕竟从懂事时起便知自己命定不能如常人般长寿,所以自小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天命,而且他知道无论如何,周子融会一直陪着他,从生到死,送他到黄泉路口——这么一想,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如今,他想,他把周子融赶走了……周子融会恨他吗?抑或是真如他自己所言,就算周子融现在仍旧纠缠不休,可总有一天周子融会忘了他,会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不把心付与他这个镜花水月的幻象,会活得更轻快一些,到时候周子融像其他所有的富贵王爷一样娶妻生子,有成群子嗣承欢膝下,安享天年——到了那个时候,周子融也许会成为他葬礼上无数莅临的官员之一,却再不是那个嵌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是黑灵,踽踽独行而来,孜然一身而去,黄泉路上回首一望,不过一片茫茫人海……他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却连自己最珍视之人都留不住。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那这世间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凭什么,究竟凭什么,他苦苦经营,却仍旧求不得——从小到大,常人之寿数他没有、自然之母爱他得不到、父亲连是谁都不知道、将他抚养成人的曾风雷为他而死、哪里危险女皇把他往哪儿送、无数的人想要他的命……如今,连他最后想要留住的人,都不被允许——就只因为他是黑灵、是一国太子。
结果这场梦做到最后,他竟然是被气醒的。
他一觉醒来,发现好几个江族军医守在榻边,一个个激动得无以言表,最后其中一个老大夫告诉他,这是他命不该绝。
他却没什么话说,额上的冷汗还没干,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他连手指都懒得抬,费力地掀起灌了铅一样的眼皮瞥了那老大夫一眼,提了半天的气,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烂棉花一般虚软的话:“把……卓一鸣找来……”
东笙昏了整整五天,罗迟在帮着几位卓氏旧部收拾北疆,卓一鸣一直陪在榻边陪到第四天清晨,大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好说歹说把他赶回去休息了。这会儿一听说东笙醒了,随手抓起衣服一披就赶到了东笙的房间。
“殿下!”他眼眶一酸,险些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去,趴在东笙榻边,“殿下您醒了,吓死小人了。”
东笙努力撑起一点儿身子,卓一鸣一看立马起身扶着他坐起来,抓了个软垫给他靠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殿下慢些。”
好不容易坐稳了,东笙松下一口气,抬手挥退了江族的大夫,等他们出去把门关上,才对卓一鸣低沉沉地道;“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细细说与孤听。”
于是卓一鸣便从大凌人劫囚开始,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不落地告诉了他,连那枚大凌的骑士章都拿了出来。而等他说到听闻北昭王被急召入宫述职的时候,东笙一直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掀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卓一鸣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弄得一愣,结巴了一下,又点了点头;“是,这是听罗将军说的,应当不会有假。”
罗迟……?
东笙眯了眯眼,努力开始回忆,他隐约记得,自己前几天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确实是听见罗迟的声音……既然罗迟都这么说了,那多半不会有假。
能在混战中对他下手的,多半是那姓聂的人,而周子融在这种情形下被急召入京,那……
东笙顿时被吓得倦意全无,胳膊肘撑着床头坐起来,急道;“去,找人收拾东西,立即启程回京。”
“可是……”
东笙抬手打住:“叫你去便去!”
他想,无论如何,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
在东笙醒来的两日前,周子融与江淮岚就已经到了华京城,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接他入宫的内官没有带他去见女皇,而是径直将他引到了江族大院儿。
而他也是在入京之后才牧匙知道,原来今年的夏祭大典被推迟了,至今仍未召开。
周子融大概能猜到究竟是何事要他这么着急入京了,就连江淮岚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
江族大院一片死寂,院子里的花开得稀稀落落,昨夜一场夜雨打落一地的残花败叶,一个小厮带着他们到了大祭司江淮璧的房前。
那小厮低声嘱咐道;“大祭司精神不济,若有怠慢,还望王爷与二小姐体恤。”
——原来是大祭司江淮璧大限将至了。
第138章 黑灵续命
屋里挂着几重纱幔,将床榻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带着异香的淡青色烟气,飘飘袅袅地从鎏金莲花三足香炉精致细密的孔洞里淌出来,无声无息地溢满了整间屋子。
里头就只守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见江淮岚和周子融进来了,便朝他们磕了个头,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姐姐?”江淮岚试探地轻声唤了一声,过了好一阵,才从帷幔之后传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你带小王爷过来……”
江淮岚半垂着眸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微微颔首侧过身去,轻轻撩起一层纱幔,低声道;“小王爷请。”
周子融在过去之前,带着隐忧地侧眸看了她一眼,而江淮岚仿佛在故意回避他的视线,即便是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愿抬眼看他。
这种情形之下,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只好不再看她,至少算是全了她的面子——按着江淮岚的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接受他那好似同情一般的担忧。
周子融轻轻道了声“叨扰”,接着便踩着柔软的席子缓步朝着床榻走了过去,在离榻一尺远的地方跪坐下来,与江淮璧的榻之间隔着最后一层薄纱帐。
“周某见过大祭司。”
“岚见过长姐。”
这纱帐上似乎是编入了什么含珠光的织物,在屋子里晦暗的光线中隐约淌着流光,所以即便是离着床榻只有一尺的距离,他们也看不清江淮璧的脸色,只能从她游丝一般的气息里感觉那种行将就木的虚弱。
她影影绰绰的身形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地浮在厚厚的床褥上,只得微微转了个脸,看着帐外的两人,也不管他俩看不看得清,硬是扯出了些笑容,费力地道:“璧托陛下急召小王爷回京……小王爷可莫怪啊。”
周子融道;“不敢,还望大祭司保重贵体。”
江淮璧轻笑出声,合了合眼道:“承蒙小王爷吉言,可惜璧早已不中用了,此番怕是保不重了……不然也不敢劳动小王爷大驾啊。”
周子融对不出话来,跪在他身旁的江淮岚嗓眼里几不可闻地哽咽了一下,别过脸去,闷声道:“岚应当将空弟也带回来的,望姐姐莫怪……”
“他不来也好,一惊一乍的,”江淮璧道,“我也就这几日了,还想清静清静呢。”
江淮岚轻抽了口气,顿了顿,又道:“……怎会,如此突然?”
江淮璧轻描淡写地道:“天不假年呗,这须臾一场,想必是老天爷也等不及了……哎,其实也算不得突然,前年开始就有些精气不济了,一条烂命拖至如今,已算是上苍垂怜。”
江族百年来最强的一位白晶大祭祀,也终于还是被这天下给抽空了,而即便是强大如江淮璧,撑到如今也才不过三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