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着笔快速写字给他看。
李陵气得额头直突突,但见叶氏刷刷刷连着写了四个“鹅”,好歹不讲究写法,写出来的字反倒飘逸俊朗,——鵝……鵞、。(注1)
他眯起眼。
这写字的下笔之法,竟与上辈子叶贵妃惯用的王体,隐隐有一分神似。
李陵的怒火被奇异地安抚下来。
他神色复杂地说道,“我念,你来写。”
叶玉盘正在欣赏自己不经意写出来的美字,被他叫住,要另外写,她舍不得这张纸,就将七只鹅挪开,另外取了一张新的白纸,爽利道,“说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是挂在叶贵妃凤翔宫的一副字,叶贵妃一行,陛下一行,两人合力写成的。
字法飘逸俊朗,实为上品。
叶玉盘却震惊地抬头,仿佛对方是在向她求爱。
然一旦看清六少爷的表情,她就清醒了,扯了扯嘴角,“没想到我们六少爷竟也读这种诗。”
李陵方才一时情动,被她猛地一看,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听闻她说地阴阳怪气,难免不痛快,“这种?哪种?你不学无术竟还有理了?——关雎,乃是颂后妃之德!”
“你傻呀,这都信?一直公鸟追求母鸟,在小河中间的沙丘里快乐,人家鸟的快乐,跟人家后妃有什么关系?”
说到此处,叶玉盘更是要说了,“你也是大胆,敢谈论天家的家事,小心天子派人抓你!还后妃呢。”
小安子在门口听得骨头都要吓没了。
李陵气得脸都黑完了,“闭嘴。”
她写字的时候能不能不说话。
叶玉盘把八个大字写好,写完后觉得不好,疑惑道,“怎么我认真写了,还写得这样难看?比那几只鹅难看多了。”
李陵皱眉,抽走这张纸仔细看。
果然,这几个字又没有了那种神韵。
与凤翔宫那字相比,何止天地之别。
他这样子落在叶玉盘眼中,实在理解不了:方才她的“鹅”写得多好,他也不看看,现在拿着这八只丑字翻来覆去地看?
有什么好看的。
她重新抽出一张纸,心里想着《诗经》,他喜欢这种调调,那也容易,大手一挥,写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几个字。
这比“雎鸠”好写多了。
然而那字态仍旧不忍直视。
叶玉盘搁了笔,甩着手腕,点头感慨道,“我看还成,送你了。”
李陵看见她写得这几个字,眉宇之间到底松动了,附和道,“虽然还是很难入人眼,但气势足够了。柳先生果然很会教你。——我同柳先生商量过,上课时间,改为四天休息一天,逢五逢十休息。”
叶玉盘掐指一算,怒道,“你怎么不说逢一逢六休息!这点小恩小惠都不给先生,天天学习又有什么好,人家就不能有个心烦意乱不耐烦看见我的时候?”
李陵决定了的事儿,怎么可能凭她三言两句就随意变卦。
他将那七只鹅和其他几张纸收起来,临走前许诺,“下个月再来检查,若是进步,赏你出门逛一天。”
叶玉盘追着他,大力气拍着着书房的门框喊道,“下个月,下个月更热了,谁耐烦出去,逛夜市还差不多!”
13
京城有宵禁,宵禁前,西市有一个时辰的夜市。
十分热闹。
李陵略才忖思,目光自然就被她怒拍着门框白皙的手臂吸引注意力,冷着脸吩咐小安子,“另外寻个缝衣裳的裁缝,给她做几件能看的!”
说罢,甩袖就走了。
叶玉盘诧异,“我这衣裳怎么了,连个花纹都没有!”
周围的丫鬟纷纷低头。
她嘀嘀咕咕回自己屋里。
老以前说什么花里胡哨,丫鬟婆子们再给她缝衣裳,别说绣花了,连那种本身带有漂亮纹路的料子都不用,全都是什么天青色,月白色,银湖色。
一点都不朝气。
还想怎么样!
李陵带着齐王的长子辉哥儿回到宫里皇子所,脑子里还满都晃着叶氏的白臂,着实令人烦恼。
恰在此时,张贵妃派人来说话。
李陵换了衣裳,出来同张贵妃身边的女官说话。
却见那女官身后跟着一位娇怯的少女。
李陵顿时皱眉。
张贵妃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李陵硬邦邦道,“儿臣叩谢娘娘美意,改日去给娘娘磕头。”
那女官仿佛没瞧见六皇子的神色,只把贵妃娘娘的好意带到,留下人,恭敬地告退。
这是方氏。
女官一走,李陵就叫小安子把人带去杨氏那里做伴,小安子揣摩着主子的心意,领着方氏边走边吩咐,“无事不要到处乱逛,两人作伴日子也好过些。”
又是一个守活寡的。
小安子寻思,娘娘就不能找着与杨氏不一样性格的来吗?果然不是亲妈,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哪里真为主子操心。
李陵在屋内睡不着觉,干脆披了衣裳起来,翻身上墙,攀到房顶,坐在屋檐上看宫城夜色。
后半夜,暑气消散许多后,他才回去稍稍睡了两个时辰。
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到处说瞎话,第二天张贵妃便将六皇子宁可在房顶吹风,也不愿同侍妾亲近之事,发愁地同陛下说了。
洪德帝招来李陵问,“可是不喜欢?”
李陵皱眉,“觉得没意思。”
陛下一愣,继而笑得不行,拍着大腿道,“也罢,左右你还年纪小,不懂得这里头的好处,日后你娶了妻子,可不能这般无趣。”
李陵听得耳朵都红了,头埋得低低的,又羞又臊不肯说话。
既然陛下都这样说,张贵妃也再无话。
只是张贵妃私下里同儿子太子说起这事儿,十分埋怨,“小六当初就不肯接受大宫女的引导,原以为他大了能好些,谁想还是如此固执,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从前你说叫我顺着他的意思,不要强求,但小六眼看都十六七了,再这般榆木疙瘩,你父皇定要怪我连个孩子都管不好!”
太子心里却想,小六不爱女色,也不见他对漂亮男孩有兴趣,……兄弟几个只有他这般与众不同。
但换个角度来想——
这几个长大了的兄弟里,连五弟都有一子两女,若是长此以往,小六一点不在乎子嗣,那么也必定不可能像二弟三弟那样对这个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
想到此处,太子宽慰张贵妃,“他还小,若是强来,吓着他更不好。儿子心里有数。不过确实可以开始帮小六相看相看了。”
有了儿子的同意,张贵妃立刻行动起来。
她先是招杨氏方氏来问话,接着找太医寻来六皇子这写年的脉案,太医都说身体上并无问题,张贵妃还是整天东陛下担心来担心去,弄得李陵不胜其烦。
直至某日,洪德帝再次在张贵妃的凤邀宫召见六皇子,笑吩咐他,“过几日曹国公有桂花宴,你代朕去走一趟。”
李陵说“是”。
看着这个他仿佛没明白,张贵妃忙解释说,“我那弟弟不成器,大事上糊里糊涂,这种附庸风雅倒是学得不错,家里的几个女孩子俱是有些才气的。
我听说,许多贵勋的女儿家都喜欢弄什么诗社,……这回赏桂宴,女孩们必要聚在一起作诗的,你若是去了,帮我要几份她们做的诗,叫我也风雅一回。”
洪德帝点头,“你五哥下个月就成婚了,你若是看上哪家姑娘,父皇给你做主。”
李陵恍然大悟,随即羞赧,闹着大红脸道,“儿臣……儿臣明白。”
洪德帝哈哈大笑,指着这个儿子笑得摇头,“你啊。”
李陵试探道,“父皇,儿臣留在西北马场的人传来消息,去年马场的一个养草草场确实有戎人异动的踪迹,只是那地方地广人稀,很难抓到确凿证据,儿臣今年冬里,还想再去那里。”
说完,期待地看着陛下。
陛下微微点头,“你若喜欢,但去无妨。”
李陵便掀袍跪下,“父皇可否赐儿臣便宜行事!”
这气氛忽然就凝重起来。
洪德帝盯着下跪的六儿,平淡无波地摆了摆手,让闲杂人都退下去,沉吟道,“你是有什么想法?”
李陵抬头,目光坚韧,将最近北境传来的调查结果一一说来,“去年儿臣在西北马场当差,就怀疑有人私通戎族。为了不打草惊蛇,儿臣在当地埋下几枚‘引子’,后来回京一直没有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