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中诊出赵一受疫症感染时,温国公的脸色不似作假。既然区区怀疑太子也染了疫症都能令他如此失色,何况是如此情状呢?只是他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必要,实在不必去证实这大乾的君臣之间,究竟有无情份。
再说了,今拔汗看了古尔真一眼——古尔真殿下既然在路上凭面色就诊出这大乾太子身中两毒,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柔丝之毒。按捺到如今知字不提,怕是要占便宜。
只是,依今拔汗看来,大乾上下,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亦或是温国公,都不是好算计的。难道温仪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三皇子确实不自觉用了内劲不假,却也不足以将太子推得如此之远。到底是太子故意为之,温仪有意放任,或是元帝故作不知——
都不是好相与的。
今拔汗只希望,自家殿下小聪明适可而止,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一屋的人,可都不是善茬啊。
太后如此激动,元帝意料之中。他轻轻拂开太后的手,让宫人好好扶着些,免得一时血气上头气坏身子,自己却问薛云:“你按实说不错,但世间毒物,怎么可能会有余味。”
这——
薛云一个头有两个大。他仿佛是沉思一样垂下视线,心中却在拼命跺脚。他怎会知道,这分明是胡说的。太子啊太子,先前你说要看着情况说,如今这情况,应当就是合适的场合吧?演那一出,不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说出此毒由来,好叫人不得不医治吗?
元霄是这样顾虑的。他既然不准私下医治,便是怕会遭人暗算,元帝又不知如何对他。凉州荒野长大的人,有着敏锐的直觉。不管这毒究竟是谁人所下,依他之见,这宫中会有这种拎不清毒药的人,恐怕也就三皇子一个。当日他因救了落水宫女,受元齐康之邀前往福禧宫换衣裳时,他就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
那个自尽的宫女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为了确认,元霄事后借口送锦鲤,又去福禧宫中确认了一下,果然不错。他心中既有了大概的印象,本想着,既然无事暂且作罢。谁知这个无事不过是虚晃一枪。对方既然要害得他到如此地步,也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横竖谁也没冤枉谁。
此刻温仪却终于开了口。他道:“古尔真太子亦曾为殿下诊治过,抒摇既然精通歧黄之术,不妨问问他?”短短一句话,就将众人的视线全落在古尔真身上。温仪淡淡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为我们答疑解惑了。”
他既不说请,也不说可以否,显然是吃准了古尔真有所回答。
古尔真落了个措手不及,但听温仪意味深长道:“抒摇国师以人命为天下大计,此事非同寻常。说不好便是一串的人命——”
“想必太子殿下定有好生之德,还请将知道的,全数说了吧。”
温国公笑起来,却还不如方才沉着脸的模样,更加令人寒心。
满室寂静中,古尔真走上前,众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让与这位异国而来的太子。他走到床前把上元霄的脉,又翻了他的眼皮,凑近些仔细嗅了嗅,这才直起身说:“不错,是有股极淡的香气。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察觉。恐怕太子殿下也毫无所觉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薛云,“这位薛太医果真心细如毫。”
薛云:“不敢不敢,只是如今才明显一些,不然之前也不会误诊了。”
这个误诊倒是厉害的,想误就误,想明就明。通常朝堂都是如此,抒摇朝内这种事也多了去,古尔真见怪不怪。“我医术不及太医精湛,但太医既然说此毒为柔丝——这本是双生花,说不得这香味就是从此处而来。至于太子殿下失心疯,或许也和这毒性发作有关吧。毕竟无人晓得它毒发时是什么模样的。”
那些中过毒的人,死的多。
古尔真就算知道,他也不打算在这里说。他还有话要留着与温仪把酒言欢呢。
“若要问起这个,儿臣可能晓得一二。”
温仪瞥过眼去,便见到几日未着面的元齐安。对方正噙着一抹笑,迈进门来。
元齐安大声道:“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对六皇子心中没什么好感,她前两天才带着人抄过他宫殿。如今老六过来,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还能指望他说好话?可皇帝和太后都没说话,聪明一些的,便不能率先开口。不然岂不是显得她作贼心虚。太后已然怀疑到她的头上,是万不能再出错的了。
元齐安走上前,却不是空手。他手里还有一柄剑。
“这把剑,不知父皇认不认得?”
花淮安挡了下来。
不论是谁,都不该将利器呈在皇帝面前。
元帝拨开花淮安,他沉眼看了看:“这是当日老三借给温仪的剑。”
元齐安道:“不错。也是方才太子拿的剑。”他话头一转,“这剑方才一直落在地上无人在意。为何太子偏偏要握这柄剑呢?儿臣想不明白,便将它捡了起来,看了很久。直到薛太医说起香味。儿臣忽然发觉,这里也有气味。”
“若真有,那这剑幸许是太子握时沾上的,你如何就能以此证实是此剑本来就有的?”皇后道,“安儿,你莫不是因为本宫先前戳穿了你的龌龊事,故意报复吧?”
“……”
元齐安看着她,却笑起来:“皇后娘娘,儿臣只说是这里有气味,又没说是剑上有。您这么快就替三哥打抱不平了?倒不知这一口一个龌龊事,指的是什么。难道你是说,仅仅因为儿臣那里有一些温国公画像的事?”
这话一出,宫人都恨不得当自己是聋的瞎的。主子的私事,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知道便是杀头的罪。为了让秘密成为秘密而消失的人还少么?
太后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话的却是温仪,自方才起,他便一直不咸不淡,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才说上两句,“臣不过是和六殿下小酌过几杯,聊到从前景帝与陛下画技双绝,曾画过山河图的事。一时兴起,就说要比试一番。六殿下说要画臣,臣便与他相反,画了六殿下。此画至今还放在臣的书房之中。”他反问道,“这有何奇怪么?”
“但要说画技,臣与六殿下不如陛下精湛。可惜那山河图无缘得见。”
太后问元齐安:“是这样?”
是个屁。
元齐安微笑道:“不错。”画功不精湛,鬼话倒一堆。他倒是想和温仪秉烛夜话,哪来的机会。若真说起来,他还情愿皇后以此为把柄的龌龊事成真呢。
“好了,山河图也不过如此。”元帝转着手上的扳指,不怒自威,“安儿还有要说的么?”
要说的话自然有,有很多。可是元齐安是个聪明人,在场的人都是聪明人。有些事如果想要当众挑明,皇帝早就作决断了。自然是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由着一个小辈去拆长辈的台。夫妻情份,父子连心,元帝虽无情,该有的面子还是给的。
“往事不可追。朕自然会给个交待。如今就请古尔真殿下和薛太医好好商量着,如何治好我大乾太子罢。治得好,一了百了,治不好——”
他重重哼了一声。
便在此时,元霄悠悠睁开眼——醒得真是好时候。他长叹一声,却是先问:“三叔呢。”
元帝道:“你三叔,他在祠堂跪着。”
太子道:“为何要跪?”
皇帝淡淡道:“他出手伤大乾太子,该跪。”
这一屋的人可都看着,装无辜就要装个全套,既然皇帝罚三皇子跪的原因是误伤而非故意隐瞒习武一事。那元霄也有话提:“是我昏头在先,错手伤了三叔——”
总不能只叫元齐康一人跪。
殊不知元帝眉头一挑:“你以为你不跪?”
他道:“等你好一些,去祖宗面前给朕跪个三天三夜。”
啊?他就是说说而已啊!YXZL。
皇帝还要再教训,太子往枕边一栽:“啊,头疼,心疼。”
太后拉了皇帝一把:“陛下。”
她冲薛云使了个眼色:“还是不要吵着太子,请太医借一步说话。”
待这屋中人走清,便只剩下一个温仪。元霄立马翻身从起来冲他眨巴着眼睛,伸手拍着床沿,使劲招呼他过来:“你离那么远做什么?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