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彦撂下筷子,严厉地说:“您不许这么说,咱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一会儿给您看我新设计的衣服。”
因为是第一次出大货,童彦相当慎重,非得亲自来工厂看产前样,于是,许十安带着两位设计师还有自己的新助理,直接飞到了南方这个以纺织服装闻名的沿海城市,YG集团的服装厂都在这。
严格上来说,ANNA-X并没有自己的服装厂,许十安要出货都得跟隶属于YG集团的服装厂下订单,走正常的合同跟流程。只不过都是自己人,工厂的负责人又是他堂哥,各种方便就是了。
他们到了之后先去酒店办了入住,四个人,许十安让Tina订了四个高级大床房。check in的时候童彦还跟Tina小声抱怨:“我跟周沫住一间就可以了,干嘛都订单间?”
Tina心说你还想跟别人一起住?她微微一笑:“Alex怕你们旅途劳累,单间能休息得好一些。”
童彦没再说什么,提着行李进了电梯。
午饭过后,许十安带他们参观工厂,几个车间转下来,不亚于逛了个小型展会。技术人员有些疑问,周沫去帮忙确认一些数据,Tina说要去样品展示厅看衣服,只剩下许十安和童彦在厂区里闲逛。
YG不愧是国内一流的服装企业,十万平方米的园区内,除了不同类型的生产车间,还集成了面料、版型、工艺等多个研发中心,确保产品品质与国际接轨。
园区内绿化做得很好,柏油路两边绿树成荫,花丛累累。两人沿着一条小路毫无目的的溜达出去。
许十安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搭配白色圆领T恤,看起来非常舒服,他问童彦:“参观完了,有什么想法吗?”
童彦四处张望,不时有一些工人开着小电瓶车从他们身边路过。
“以前我只是听人说YG的工厂管理严格,今天见了果然名不虚传,最好的设备和经验最丰富的工人都在这了,难怪YG的店可以遍地开花。”
也不能算是吹捧,童彦说的是事实。
许十安双手插着裤袋,不屑道:“这还不是被国外的客户逼出来的?你的硬件达不到要求人家就不给你单,一开始要不是为了赚外汇才不会舍得孩子呢。”
童彦非常理解许十安说的情况,YG在国内的男装里算一线品牌了,可是在国外根本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Ermenegildo zegna,HUGO BOSS,CK,却不知道这些品牌的很多服装都是在类似YG这样的工厂里生产出来的。
童彦感叹:“为什么我们有一流的设备,一流的工人,却做不出来一流的品牌呢?”
“YG在国内的服装企业里绝对算是一流的了。你指的是奢侈品吧,奢侈品讲究传承和历史,而我们的历史是有断层的。你去卡地亚,他们一百年前的设计手稿都保存完好,给谁设计的,设计师是谁,谁打的样都纪录得清清楚楚。我们呢,能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就不错了,还奢求什么纸样?”
童彦转头看了看许十安:“这可不像一个服装大鳄少东家该说的话哦。”这些话听着有点像愤青,又带着点些许无可奈何,但其实非常真诚。
“服装大鳄怎么了,大部分的利润还不是来自于给国外品牌的代工,同样是一个工厂生产出来的西装,一个是意大利品牌,一个是国产品牌,大家连看都不看就会觉得国产品牌土,做工不好,其实除了面料,真的没差。而面料上面的那些细微差别,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谁能分得清180织和220织?”
“听着非常心有不甘啊?”
“你相信吗?我也不穿自己家的衣服。”
童彦说:“嗯,这点我倒是知道,你的西装都是高定,能看出来。”
“设计师的眼睛果然厉害。”不愧是制服控,许十安回身看向童彦,“我爸经营YG这么多年,赚来赚去还是那点辛苦钱,几百万一台的进口设备,几万人的工资,都在里面了,没有品牌溢价,他们那代人的经历、眼光就局限在这儿了,你跟他说一套西装卖好几万,他觉得是在坑消费者。我们对于奢侈品的包装宣传差了老外好几十年,我们总喜欢对LV和泰坦尼克号的故事津津乐道,可我们自己的故事又该从何说起呢?”
童彦纳闷,一个整日追逐明星超模,花名远播的富二代怎么这么愤世嫉俗。简直让人以为是哪个根儿正苗红的青年企业家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蛊惑人心嘞。
关于LV和泰坦尼克号的故事童彦自然是知道的,据说当年泰坦尼克号沉没后,一件LV的硬质皮箱从海底打捞上来,竟然没有进水。LV的品质于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水浸不湿,火烧不坏,一红就是一百多年。
事实证明,人们还是愿意为了这种故事买单的,这代表他们追求的不光是奢侈二字,而是奢侈品背后蕴藏的历史,文化,以及品牌所代表的品质。
“你就没跟家里人说过这些想法吗?那你为什么又要自己做个品牌出来?”童彦问。
许十安笑着说:“你该不会以为我胸怀大志,想肩负起重振民族企业雄风的重任吧?”
童彦想说我可没那么想,但感觉许十安似乎还有话说,于是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果然,许十安接着说:“我如果不自己弄点事情做,我爸很可能把我派到某个这样的工厂里,当个小主管,每天与工人们同吃同住,你觉得我受得了吗?”
童彦心想,你受得了受不了谁管得着,你要是来工厂,第一个受不了的应该是工厂的女工吧!
“他压根也看不上我现在做的事情,确切的说是看不上我本人,就等着我自己撞南墙呢,到时候他就可以把他那套理论在我身上验证一遍,然后逼我乖乖就范。”
许十安说完了,童彦忽然停下脚步,咄咄逼人地问道:“所以,ANNA-X只是你一时兴起的挡箭牌,父子博弈中的一步棋,对不对?”
许十安也停下,回头看向童彦,他站得笔直,黑色拉长了他的身形,宽大的T恤袖口在风中猎猎翻滚,像一面旗。
“以前是,”许十安看着童彦的眼睛无法说谎:“但现在不是了。”
“那现在是什么?”童彦追问。
许十安沉默了一会,买了个关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童彦“切”了一声,继续沿着厂区的小路溜达。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员工宿舍的楼下,宿舍楼的最外面是一溜儿阳台,女工们五颜六色的内衣迎风飞舞。
童彦面向着许十安,边后退边问:“你有没有想过ANNA-X的未来?”
许十安不紧不慢地走着:“现在让我说的话就是——有很多人喜欢。”
“这样回答很鸡贼啊?空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现在也可以说有很多人喜欢。”
“如果说太具体了你是不是就要朝着那个目标努力?”
“那是自然。”
“所以,还是不要说得太具体,”许十安说,“我不想让你有太大压力。”
老板说不想让设计师有太大压力,这不应该啊。童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转回身子,继续朝前走。
前面是一个拐弯,绕过这栋宿舍楼,他们就可以从另外一条路回去了。
这本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有的工人在上班,有的在宿舍轮休,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童彦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一声闷响,一个人已经在他七八米远的正前方肝脑涂地了!
童彦呆住了,一时间不确定他看到的是事实还是自己的幻觉,他看见一张摔得血肉模糊的脸连着一具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在地上抽搐,献血像水一样汩汩流出,场面触目惊心。
事发突然,画面又过于惊悚,眼睛还没来得及向大脑传递完有人跳楼的信息,一双修长温热的大手就蒙上了他的双眼。
童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迅速转过来,眼前的大手滑倒后脑勺上,然后整个人就被按进了面前宽阔的胸膛里。一股爱马仕大地香水的味道瞬间钻入鼻孔,松香混合着青草的气息,说不出的安宁。
这时,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许十安说:“别看!”
童彦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是耳边马上响起了刺耳的尖叫:“有人跳楼啦!”
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身体像根木头一样被人拖行了好远。身边有好多人匆匆跑过,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由大变小,不知走了多远,他的眼睛才被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