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成毅东拖到一边,继续打球。不知为何,白云天突然有点抑制不住笑意,忙拿手帕捂住口鼻,看见那人扭动、痉挛、咳血,他觉得非常幽默,像过年一样喜庆,这是一个坏人终将受到惩罚的中国传统故事,对恶的破坏和摧毁,可令堂下听众都得到快乐。
白云天不能用力,于是尸体由成毅东处理。他们俩开车到了江边,成毅东脱了上衣,穿一条西装裤,把尸体从后备厢拖出来,拉到江滩上捆上重物。两人撑着一个小筏子,划到江中央去,成毅东一下把尸体推进水里,水面咕咚一声闷响,咕嘟咕嘟冒几个气泡,很快就沉下去了。
白云天一手揽着外套,站在筏子一边,一言不发,闷闷抽着香烟。这会儿时近黄昏,天色黑了,山谷间冷而静谧,有鸟雀发出凄声,天暗压压的,水是深青色,使人压抑。
办完了事,成毅东裸着上身,微微气喘,张着双臂看白云天,浑圆的膀子上全是汗水。这个当过兵的倒爷,身上气味纷繁复杂:烟草、火药、植物、皮革……那象征着他丰富而有吸引力的过去。白云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望着成毅东皮带上发着寒光的金属扣子出神。方才丢了重物下水,竹筏微微摇动着,他两脚岔开,努力平衡身体,嘴里叼烟,细细思索:这儿不是北京,这儿是广西,天高皇帝远,他依仗的就是这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人间最为腌臜之处,天威也难降,他相信,在没有任何管辖和束缚的这里,自己会很有建树,只是这一切最好瞒着齐胜仙进行,他不适合知道这些东西。
那边厢,齐胜仙换了身白大褂,趁医生下班离开时混进办公室,踩在沙发上把相框摘了下来,抽出相片,放进兜里。他很得意,悄声关上门,小步混进下班人流里。他打算把照片夹到自己的手记里,以后编纂成书,就像他的妈妈和爷爷一样。想到这里,齐胜仙突然有点忐忑,一时捋不清楚今后要怎么给白云天介绍自己的家人。为什么妈妈的父亲叫爷爷,而不叫姥爷;为什么他不随父亲姓孛尔只斤,而随母亲姓齐;他齐家代代只能入赘,不可外嫁的陋习,又要怎么向白云天交代。齐胜仙走着走着,脚步慢了下来,难免对自己有点失望。他老是这样,小破事上机灵得很,一遇到这种家国大事,立马就抠脑袋,一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不过他想着以后,觉得倒是很有奔头,因为白云天总是比他灵光一点,平时不拘小节,那是因为人家想的都是大事:两口子如何才能幸福起来,家庭的分工应该如何安排,事业的大船又要往哪儿开——这些,想必白云天都是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28章
为了守护长生海,防止其被外人抢先破入,他们当初逃脱的镜湖旁,那块地让白云天买了下来。他学着成毅东的方法,在湖边盖了竹亭,和成毅东的度假山庄办成姐妹店,专供一些有钱有闲者在此饮茶。为了附庸风雅,白云天还保留了芦苇中的鹭鸶,骗游客说是仙鹤,饮茶时可观鹤舞,可闻鹤鸣,此地仙气逼人,就叫做鹤庐,一时游客络绎。
芦苇荡中,小竹亭里,成毅东转头问道:“这明明是鹭鸶啊,跟仙鹤差距还是挺大的吧?”
白云天在一旁而坐,烧水煎茶,他举着木勺道:“你以为那些来消费的人分得清楚仙鹤和鹭鸶?动物园饲养员有那个资本来咱们这儿吗?”
成毅东伸出大拇指:“要不说还是您牛呢?黑心钱赚得比我都狠。”
白云天冷笑,他一手握着壶把,一手用勺接着热水,绕着圈烫壶身,手一歪差点把自己烫着。
成毅东又说:“哎,你说你怎么不开个赌场?自己还能天天去玩。”
“我自己开,我怕我以贩养吸,越陷越深,还是算了吧。”白云天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又道:“有个事儿要问你。”
成毅东走到茶席旁,白云天的手还在不停动作,泡茶工序复杂但又不需要太大力气,是他自己选择的手指复健方式。他的动作十分繁琐,不太像中国的品茗步骤,倒有点像日本喝茶前的准备。白云天抬眼看他,指指面前道:“愣着干嘛,坐啊。”
成毅东笑道:“要问什么啊?你这样子,我心里他妈的有点不踏实。”
白云天说:“我就问你啊,你桂林那个娱乐室,叫不夜天,这名字怎么来的?”
成毅东说:“这个呀,哎,就是仙儿给我讲的嘛,说你们要发掘的,有个很牛逼的地方叫不夜天,我一听火树银花不夜天啊,非常适合拿来当娱乐场所的名字——”
“以后少给我招惹他。”白云天一下把热水倒进壶里,他下手狠,茶叶猛地受热,这一泡算是毁了。
成毅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是为了钱搅和到一起的,按理说人都一起杀了,没什么资源不能共享。但他孤家寡人,没有忌讳,而白云天比他好色,也比他重情,齐胜仙是不能碰的。
白云天很不客气,伸出左手捏了两个茶盏,把泡死了的茶倒进杯中,他和成毅东一人一杯。成毅东不懂这些,抓起来牛饮而尽。白云天生平最讨厌牛嚼牡丹,哪怕是泡毁的茶也不行,他看着面前这个健硕的男人,心想这人真的很不讲究,要不是自己打不过,他真要教教这人怎么喝茶。
茶亭上挂有白纱,湖风鼓起纱帘,饶它再是仙境,看久了也腻,他们两个一直对酌,相当无聊。过一会儿,茶壶见干,白云天掏出两颗骰子,说:“咱们来赌一局。”
成毅东会意,拿起茶盅,把骰子罩在里边:“赌什么?——呦,里边还有水银的。”
白云天说:“我不喜欢比运气,那个不实在,两颗骰子都灌了水银,咱们比技术,就一把,赌大小。”说着这话,他反手也将茶盏扣上骰子。
成毅东说:“你还没说呢,赌什么?”
“赌你「不夜天」的独家经营权。”白云天手上试着晃了两下,右手无力,只得换左手。
“什么意思?”成毅东问。
白云天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明白吧?不夜天是我们的地儿,让你知道了,我不忿,但也没办法。你要是输给我,那就是我也有权给自己的店取名叫不夜天。”
成毅东问:“那要是你输了呢?把你的仙儿给我?”
白云天干巴巴笑一下,左手捉起茶盅,摇晃几下,一下扣住。他不等成毅东,径自开了,只见那一粒骰子上六个点数,这局非赢则平,他什么也不用付出。
成毅东叹一口气,饶他再是杀人不眨眼,赌局上就是个凡人,他试着摇了两下,不得要领,终于自我放弃,打开一看,四点。
白云天嘎嘎笑起来,自己给自己鼓掌,欢欣中不忘安慰:“你放心,不会跟你抢生意的,我的不夜天以后开在别的地儿。”说着他手忙脚乱烧起水来,说要再庆祝一下。成毅东拿他实在没办法,站起来走了两圈,最后还是坐下,和白云天面对面看着,简直哭笑不得。白云天在泡茶时,成毅东心想,曾经惊鸿一瞥,他对齐胜仙有过青睐,欲可以在别的人身上得到消解,情却无法转移。他当兵时擅长伏击,埋伏多久都行,他愿意远远看着,直到真的机会来临。
齐胜仙在房间里等了很久,也不见白云天和成毅东回来,他白天本来有很多机会,现在眼看着时间流逝,他心里很慌,天就要黑了。
房间里猛一下变暗时,齐胜仙跑到窗户边,看到阳光从那一大片芳草地撤走,其速度之快,肉眼几乎能看到运动。他想不能再拖了,他夜里视力比白昼差,没有自信,行动也就受到影响。趁着太阳还没完全下山,齐胜仙背上装备,溜到别墅外骑了辆摩托,快马加鞭去了镜湖旁。他到的时候那两人已经不在鹤庐,也就没有撞个正着,他绕过镜湖,在峰林外换上潜水衣,戴上潜水镜,佩好射鱼枪,从当初他们逃命的窄道原路返回,花了不过外世的两三分钟,就到了当时三人醒来的浅滩上。
到了浅滩上,齐胜仙腰杆微弓,手按鱼枪,四顾观察一番,见到没有危险,他跑了两步,一个鱼跃扎入水中。他戴着潜水镜,看得清水下情形,生怕又遇到巨鳄,赶紧寻找暗流,这次他运气好,一下水便见到深处黑水,他四肢划水游去,很快被水流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