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特斯沉默地摇了摇头,转过身,逆着人流向外走去。
万家团圆、盛世如画,人群中唯他一人的背影分外落寞。
乐平公主是这盛世的一场梦。
美丽、盛大,短暂而遥不可及。
而梦终究是梦,为了梦而去颠倒现实,那是痴人才会做的事情。
女皇驾崩当晚,秦远携百官候在宫门之外,宣读着声讨乐平公主的檄文。
言行放荡、有辱皇威、滥权、结党、弑母、弑君、篡位,一条条罪状,针针见血,不留情面。
而这篇激情洋溢、文采斐然的檄文,出自工部尚书何肇之子何仲之手。
少年时国子监的惊鸿一瞥,暮春时节涿光山上第一株转红的彤管草,亦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抵不过现实。
秦远起事时,秦晗留在了秦府。
他趴在床榻上,露出脊背,为他诊治的大夫才一看到少年的背,惊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丞相大人这次,真是下了狠手啊,”大夫叹道,“没有个把月,恐怕公子连这床榻都难下了。老夫为公子开了药方,但也请公子切莫随意走动,免得伤口撕裂,难以愈合。”
秦晗勾了勾嘴角,无力地笑了笑。这哪里算狠,他断了父亲筹谋多年的帝王之路,不过挨了一顿鞭子,已是父亲仁慈了。
他想到那天面见女皇和大皇子的场景。大皇子答应他,若他肯暗中协助,定会饶过父亲性命。
这是一场交换。父亲被权势冲昏了头脑,可秦晗不傻。秦晗不认为父亲会成功,他太低估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女皇了。若是起事失败,到时候莫说是父亲,连秦府上下百余条人命,恐怕都要葬送。不如舍了帝位,换来秦府的平安。
大夫开始为他处理伤口上的血和脓水,很疼。他咬紧了牙关,手紧紧攥着被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小姑娘笑颜如花的模样。
到时候,她会嫁给他吗?
三日之后,新帝继位。
重伤在床的秦晗从下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松了一口气,同他预料的一样,看来场面没有失去控制。
他喝了汤药,沉沉睡去。
腊月二十四深夜,他蓦然自梦中惊醒。
秦晗费力地向窗外看去,鹅毛大雪自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
他知道姜祎的死讯,是两日之后。
旧疾未愈,惊痛交加,倏地呕出一口血来,红惨惨地落在地面上,惊得前来换药的丫鬟摔碎了手中的药碗。
七日之后,秦晗拖着一副病躯,在朝堂之上公然上疏,力请重查昭怀长公主谋逆之说。
昔日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储君,如今也只有他一人肯替她说句话。
奈何新帝将此事彻底压下,他的奏疏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回音。
秦晗不遵医嘱,先是不眠不休彻夜写成奏疏,又于朝堂上久立,伤势恶化,加之忧思过重,永寿二年元月十四,于秦府别院辞世。
时年十九岁。
而苏珩病的一塌糊涂。
他本就先天体弱,那日为了求见姜祎,在风雪中站了好几个时辰,自宫里回来后,便染上风寒,烧得不省人事。
床榻上的苏珩双目紧闭,嘴唇苍白,额头全是冷汗,似是极为痛苦。
为他诊治的大夫向一旁的苏衔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束手无策。
“能不能醒过来,便全要靠苏公子自己了。”
他昏迷了十三日,再次睁开眼睛时,梢头已是新春初雪。
汗水浸湿了他的单衣,他隐约闻到有梅香透过窗户沁了进来。
又三日,苏珩披着披风,推开房门,见到天地又是一片素白。
金陵地处江南,其实不常下雪,但这个冬天却好像始终银装素裹。
他向远处望去,恍惚间,将这纷纷大雪看成了春日里的杏花雨。
飞雪扑簌簌地落在苏珩的肩头,似是为了埋葬些什么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又恰如他此时凉薄寂灭的心境。
幽州边界。
面目和蔼的老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端起桌上的热汤给姜祎。
她的儿子被征兵戍守边关,家中只有她和儿媳两人,守着一块贫瘠的土地和一座茅草撘成的农舍,生活贫苦而又冷清。
那碗野菜熬成的汤其实很难喝,但姜祎还是大口大口的咽了下去。
“小婵遇到你的时候,你就跌倒在路边,昏迷不醒,可吓死人了。”她爱怜地打量着姜祎的脸,“多漂亮的一张脸,跌得淤青,姑娘,你孤身一人到此,多危险啊。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她自宫中出来,骑着姜褚为她备下的快马,一路向西,想要离开中原。
但行至第二日夜晚时,渐渐力不从心。胡明克扣了她的盘缠,她没有钱吃饭,一人一马都受不住。终于,那匹马被累死在路上,她亦从马上跌下,滚进路边的草丛,不省人事。
她将这笔恩情记在心中,挽起头发,换上男子装束,跟随村里的队伍向西域而去。
此地位于沅水之滨,救起她的老妇人姓宋。
她便叫宋沅。而姜祎,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偿还了大吴百姓和皇室十六年供养和培育的恩情。
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姜祎。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结束啦,要回去做甜品惹_(:з」∠)_
第36章 梅子茶冻
午后店中清静。宋沅独自在后厨, 将模具中已经冷却的甜品倒扣在木碟上。
深棕色的古朴木碟上,那块水滴状茶冻微微颤了颤,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芒。
茶冻通体晶莹剔透, 正中嵌着一只紫苏梅,散发出蜜色的光泽。木碟的角落还点缀着几朵小小的、纯白的六月雪。
又是一年的梅雨季节。屋檐流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石板上。
宋沅哼着曲将新研制的梅子茶冻摆盘, 又沏好一壶花茶,喊惠娘来帮忙试吃。然而她唤了好几声, 都不见有人回答。
她感到奇怪,撩开后厨的门上挂着的帘子探出头去,发现店中并没有客人, 而惠娘正坐在窗边发呆。
梅雨季节愿意出门觅食的客人很少,店里的大多数收入都来自于外送业务。
她与惠娘也因此闲了下来。宋沅发现,惠娘近日来总是颦起眉头在发呆。
她端着木碟和茶杯走出后厨, 放在惠娘面前的桌子上, 弯腰抱起在挠自己衣角的芋圆, 挠了挠它的下巴:“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惠娘倏地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慌乱, 连忙低下头去拿起一旁的木勺, 舀了一口梅子茶冻送到口中。
“没……没什么。嗯, 新甜点很好吃,梅子酸甜多汁,茶冻醇香可口, 配上花茶再合适不过了,也很有时令特色。”
宋沅抚摸着怀里的猫,挑了挑眉:“若是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向我开口。”
张氏踏进这间茶坊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坐在柜台后的年轻男子。
他很清秀, 甚至可以说作为男人,有些漂亮。男子宽袍大袖,作书生打扮,正在低头拨弄着算盘算账。
这令她多少有些不忿。
小妹不过只是个死了丈夫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寡妇,何德何能能傍上这么能赚钱、还生的如此好看的男人。张氏再想想家里那个不成器的,更是心头火起。
八月的末尾,店里的客人又多了起来,几乎是座无虚席。
张氏在心中得意一笑,扶了扶鬓边簪花,向柜台后的男子走过去,还未能靠近,一道熟悉身影蓦地挡在了她面前。
惠娘的声音含着薄薄的怒意:“……嫂嫂,你来这里做什么?”
柜台后算账的宋沅闻声抬起头来,店中其余食客也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那剑拔弩张的两人。
“我来做什么,你还有脸问?”张氏讥笑一声,似乎是故意要说给他人听一般,倏地拔高了嗓门。
“你哥哥病了三个月,家里一直没人做工,还要养着一个儿子,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如今连抓药的钱都快拿不出了。可之前我们是如何贴补你和你那赔钱儿子的?”
惠娘又气又急,胸口剧烈地起伏,想要反驳她,却被张氏抢了先。
“你在扬州生意最火的店铺帮工,儿子在最好的书院读书,却一文钱都不肯帮衬,难道就这样看着你哥哥病死?”
她斜了一眼宋沅,言辞刻薄道:“你好狠的心,亲生哥哥过得那样艰难,你不但不闻不问,还在这里和这个小白脸厮混。想来你夫君死了才不过一年,说出去可真是有辱门楣,叫我和你哥都替你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