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连忙安排事先准备好的歌舞一台又一台地上。席间大皇子姜褚献了亲自参与修订的史书作为贺礼后,看上去陛下的心情便一直很不错。
于一位坐拥天下的帝王而言,已经不需要内库中再多任何珠宝书画了。他们想要的是天下人的臣服和后世的赞颂,而史书便是承载这两样东西的绝佳工具。
酒过三巡,负责告示节目的内侍扬声禀道:“去岁奉命前往安息的使团车马兼程,已于今夜抵达京城,自安息所得珍宝、书籍、马匹皆已充入内库,并特向皇帝陛下进献胡舞一台,以表庆贺。”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议论纷纷。数日前还说乐平公主起码还要十日左右才能抵达京城,如今竟是赶了回来,却左右不见人影,不知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殿外的灯火倏地暗了下来。
女皇及殿内的官员走出殿外,便见到殿外官员的宴席之外不远处,燃起了跃动的火光。
那火光来自于一丛篝火。围着篝火,搭建起了圆形的临时舞台。一位薄纱覆面、身着西域舞衣的舞姬立于舞台之上,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
不知何处响起了胡琴声,舞姬的身形和着鼓点开始动作。
起先动作柔软舒缓。随着她的舞步和扬起的手,每每有清脆的铃铛声响隐隐传来。离得近的官员定睛一看,原是她的手腕和脚腕上都系着铃铛。
黑夜无边,隐匿于暗中的乐手和火光边舞动的异域舞姬,以及神秘欢快的西域乐曲,令人不由得恍惚间产生一种置身茫茫大漠的错觉。
随着鼓点愈发急凑,舞姬立于圆台之上,开始飞速地旋转起来。
她飘逸的衣裙、遮面的薄纱以及披散的长发自舞台中央旋出了一朵花。身上的铜铃亦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勾魂夺魄,分外清晰。
而正在众人醉心于舞姬柔软的腰肢和欢快的舞步时,随着她脚下的动作,传来一声脆响,那处所踏之地便被轻而易举地踢碎。
众人吃惊之余,亦看清了这舞台的真身——一圈未启封的酒坛。而舞姬所踢碎的,则是酒坛上的封泥。
舞姬旋转的舞步不停,纵身一跃便落到了相邻的酒坛。一只接一只,直至场上一圈酒坛的封泥皆碎落后,鼓点也敲到了最为高亢急促的地方。
舞姬自舞台上旋下,落在篝火旁边,腰肢一软便塌下身去,极尽妩媚。
即使是看不清面容,但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乌黑杏眼却盛满令人心旌摇曳的光芒和风情。她举起双手,两只手腕相撞,磕出一声格外清晰的铜铃声响。
紧接着,舞动的动作间,一只燃烧着的柴火被她的脚尖勾起,甩进了开封的酒坛中。
伴随着近处人的尖叫,刹那间,火龙自第一只酒坛上窜开,很快便绕着那丛篝火,烧成一片火海。
舞至此时,才是高潮。
那火并未烧得太远,惊魂未定的众人停下奔逃的脚步,看到烈火中那名西域舞姬正摆动着柔软妩媚的腰肢,愈旋愈快、愈旋愈快,几乎快要看不清影子。
鼓点声追随着那响彻火光之中的急促铃铛声愈来愈快,火光几乎要将那舞姬全部吞噬,勾勒出震撼而勾人心魄的美。
而鼓点连成一片后,刹那停止。
天地俱寂。只见火光中跃出一个橙黄色的影子,直冲天际,像是浴火的凤凰,摆脱了灼烧的烈火,羽化登仙。
而临近保和殿的地方传来人群的惊呼,只见那名跃出烈火的舞姬,正施施然从天而降,缓缓落在皇帝和殿内一众朝臣之前。
她双膝跪地,双手托着一只宝盒。
乐平公主特有的娇嫩柔软的嗓音响了起来:“儿臣来迟,特献西域所学胡旋舞一支,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风拂过,恰到好处地吹开那名着西域舞衣的舞姬面纱的一边,露出乐平公主姜祎娇美的容颜。
百官震惊,霎时间议论声四起。
苏珩站在父亲苏授身边,一向沉静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瞬间惊艳的神色。
身为天之骄女,本应当如此张扬而美艳。
舞蹈尚且是其次,但她敢于在百官面前献这样的舞,身上所流露出的骄傲的睥睨众生的气度,那柔软身段里蕴藏的坚韧和能量,令他深深折服。
他摸了摸自己起伏的胸口,发觉一开始在心底生根发芽的知遇之恩,好像开始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此舞一出,不仅是当时参与寿宴的官员,全金陵城的百姓都沸腾了。
无人能够想象,那日着西域舞衣,在百官面前,熊熊烈火中起舞的异域舞姬,竟然是金枝玉叶的乐平公主。
只是当时的议论,并非后世所传的那样,惊艳四座,引得京城舞姬争相模仿,而是结结实实的毁誉参半。
赞颂的人认为,乐平公主这支舞献的是兼容并蓄的太平盛世,献的是上天庇佑的祥瑞之兆。而此舞由乐平公主所表演,则更有教化百姓创新与包容之意。
而另有一部分文人对姜祎口诛笔伐,认为身为公主,在臣子百官面前裸足、露脐,扮作舞姬,实在有伤风化,有辱皇室尊严。
姜祎知道,母亲对于这支舞的态度,起码表面上是赞扬的。
“儿臣并不在意他人非议。”姜祎道,“身为公主,作天下女子表率,在不祸及百姓、不动摇社稷的前提下,令她们勇于突破昔日加诸于女子身上的禁锢,敢于为昔日不敢为之事,并没有错。”
因为女皇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她从不因自己的女子身份而妄自菲薄,她也确实做到了许多身为男人的对手做不到的事情。在登基后,她一直在推行各项政策,试图改善女子的地位。
姜祎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上有着母亲的影子。
女皇批阅奏折的笔尖顿了顿:“话是这样讲,但那些文人可不会听你的解释。而自古以来文人手中的笔便可以控制天下的思想动向,你就没有想过后果么?”
姜祎想过,秦晗也曾私下苦口婆心地提醒过她,不要这样张扬。
但那时她并不那么在意他人看法,她只是坚持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更何况,小禛和小褚,还有国子监的一众同窗,都赞她极为惊艳。
她尚且太过年少,不懂得收敛锋芒。
她不适合做皇帝。虽然女皇并不反感她的行为,相反,她很欣赏这样的女儿。但太骄傲肆意的人,是不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的。
也是经此一舞,虽然朝堂与民间,乐平公主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女皇却在暗中考虑更换储君的事宜。
女皇和朝中一部分心腹,开始逐渐将目光投向了韬光养晦的姜褚身上。
而姜祎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最开始诋毁批判她的文人,究竟是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走一走剧情流,转折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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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手足
“殿下, ”眼前少年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他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姜祎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株颜色通红的小草, “这是国子监今年第一株变红的彤管草,我今早在温书的时候无意撞见的。”
少年抿了抿嘴唇, 鼓起勇气,眼睛亮亮地道:“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殿下。”
静女其娈, 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每到暮春时节,国子监后的涿光山上便会长满了这种漂亮的红色小草。不知何时起, 它成为了年轻的男女监生之间很盛行的表达情谊的方式。
姜祎其实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早就知道有这样的习俗,但前几年她年纪尚小,这样的事情不会找上她。也是近两年才逐渐会收到一些, 但大多是托人转送, 她连对方是谁都记不清楚, 就会托送来的人给退回去。
其实从小到大她也不少被人夸赞,但他们赞美的是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乐平公主, 是那个因为母亲的缘故高高在上的姜祎, 而不是她这个人。
像这样当面被人表达喜爱之情, 但是头一次。
但她所欣喜之处,仅仅在于作为自己当面得到了他人的认可,而并不代表她对这个面目陌生的少年有好感。
姜祎摩挲着手中的书卷, 礼貌地笑着回绝道:“多谢,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这株彤管草……我恐怕不能收下。”
少年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但是又仿佛意料之中般松了口气,他垂下手,惴惴不安道:“殿下, 你不收也是应当的。我……我叫何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