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鸦面无表情:“你的命是我给的。”
“是,我在寒渊攀着这棵老树活了数万年,也没能聚出妖形,多亏了上神点化才积攒了些许修为。”藤妖言之凿凿:“所以我当然是要报这份恩情的。上神无非是想要自己徒儿的一颗真心而已,我还是帮得上忙的。”
神鸦紧绷着脸颊:“怎么帮?”
“反正十四也不记得六百年前的事了,你把这张脸给了我,我替你去取得他的真心,待我在灵界渡劫成仙,你便拿了我的妖身与他继续续缘即可。” 藤妖重新在她面前聚形,体态柔如春水,轻声细语道:“相信我,到那时他定会死心塌的喜欢你的。”
神鸦的眼眸低垂,目光有些空洞,低声问道:“他真的,会喜欢你吗?”
藤妖自信满满,笑道:“哈哈哈那是当然,妖族虽然出身低微,但可没有你们神族那般冷漠不知趣,有的尽是软玉温香,楚楚可人,由不得他不动心。”
神鸦脸色越发难看,藤妖却愈加放肆的凑到她面前,蛊惑道:“不然,为何十四当初在寒渊的数百年,日日与我在一起,还处处护着我,替我取名小苏呢?上神替他取名时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十四对我也是一样的——”
“够了!”
神鸦忍无可忍的喝道,整个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此时,淮焰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咫尺之距,终于看清了对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面前的女子长着和容苏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气质却更加刚毅,眼睛里多了一份孤绝。
“我答应……”
淮焰愣了一下,看见她抬起脸时通红的眼眶,哽咽般的说出“我答应”这三个字。
她是哭了吗?
传闻拓荒战神的女儿,一身铁血,七情之外,无欲无求。
原来神鸦也是会哭的。
淮焰觉得莫大的讽刺,抬手抚在虚空之中,想要替她抹掉眼泪,却发现神鸦固执的咬牙忍住了,她坦然的穿过淮焰幻影结成躯体,走到了藤妖近前,说道:“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藤妖不以为意:“上神且说。”
“我要你将我的精魄送到人间。”
“这……难道上神不打算去灵界吗?”
神鸦摩挲了下腰上别着的钢杖,缓缓道:“听说人间是个好地方,不似天境那么冷清,也没有灵界那般肆意,是个能磨砺身心的去处,我想……洗一洗周身的血性……”
藤妖颇为惊讶,抖擞着周身的花叶,悠悠提醒道:“神族若是长留人间可是需自降神格,从根骨上活生生的剐去一层元气的,上神何苦受这磨难,要是过程中出了差池,六道之中便没有容身之处了。”
或许藤妖无法理解神鸦的所作所为,但数百年后来到这幻境中的淮焰却听得明明白白,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消解掉数百年来执掌杀伐所积攒的愧疚。
作为战神后裔,她并不是天生嗜血贪杀的,只是过于麻木了而已,麻木到没有痛感,奉命灭魂,毫不留情,无法对他人之痛感同身受。
淮焰深知这一点,却没想过她会为了弥补亲自去尝那些苦痛,他此刻真想大声告诉她这个想法到底有多荒唐,但是他知道,这里只是过去的幻境,这些荒唐的事确实都已经发生了。
神鸦紧皱着眉头:“六道容不容得下我,并无所谓。你只肖说,此事你能不能做到?”
藤妖沉吟一阵,道:“试一试也无妨。”
“我问的是能也不能?!”
“能!”
神鸦终于挤出一丝欣慰的笑,随即拂袖转身,留了话音。
“我答应给你的会暂且交给茯堤上神保管,等法阵一过,你带着我的精魄去向她讨便是了。”
藤妖远远地看见对方的身影倏尔消失在密林中,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和这位鬼域令主谈了一笔不错的买卖,心下居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简直是个疯子,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就算你试过跟十四一样的疼那又怎么样呢,他根本不会知道,更不会记得六百多年前的事,只会永远憎恨你为了囚禁他而带来的伤害……”
藤妖越说越激动,兴奋的盘绕着树干:“等我位列了仙班,十四记挂的也只会是我,你不过是替代品而已哈哈哈……真是可怜……”
藤妖放肆的笑声和淮焰铁青的脸色形成了奇异的对比,他漠然的看了一眼这个曾在自己面前伪装的柔弱不堪的花藤,抑制住心中的厌恶,急切地追着神鸦离开的方向去了。
寒渊的天色一直是灰蒙蒙的,潮湿又阴冷,不似真的天空那般通透。他越走越觉得周围过于安静了,此时应该是金甲武神清扫过后不久,新的幽魂还没放进来,所以一片死寂。
果不其然,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神鸦,就看见太息壁的方向陡然一亮,巨大的圆形金印笼罩在密林之上,已经开始了!
淮焰走了一段就发现自己根本近不到法阵旁,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前面的区域包裹了起来,像竖起了一面透明的屏障,他的手触及到墙壁时就发现幻境中的画面被破坏掉了,如同搅碎了一池静水,所以只能站在外面看着。
幻境在慢慢消退,神鸦的记忆快结束了!
淮焰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仰头看着狂风大作中金印蓦然绽出刺眼的光茫,愈来愈重的嗡鸣声奔袭而来,绕着光柱的一圈一圈的荡涤开。
“拦住她,这丫头简直疯了!”
茯堤上神的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太息壁上的画像依次活了起来,追着光柱下的神鸦飞奔去,围成圆阵,合掌向金印猛攻,却如同隔山打牛,根本触及不到法阵的核心位置。
神鸦张开骨翼悬在半空中,墨发如瀑一反常态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赤瞳滚亮。
“法阵一开对亡魂皆有损伤,各位前辈拦不住我的,放手吧。”
茯堤上神仰头喝道:“你休想三言两语打发老朽,为了一个孽畜,你还要做出多少荒唐的事来?!只要我等还没有灰飞烟灭,就容不得你自断神格!”
神鸦肩膀微微发颤,旋掌蓄积着神力,艰难道:“我今日一定要出寒渊,上神们若执意阻拦,恐怕我们会两败俱伤……对不住了。”
随着法阵发出一波激荡的嗡鸣,卷袭着凌厉的杀气倒向四周,圆阵外的上神们接连被震退出去,撞在石壁之上与画像融为一体。
茯堤上神失望至极,以手锤地,一连说了三个“荒唐!”,眼睁睁看着金印猛然落下,化成有形的箭矢,疾风骤雨般砸向了神鸦。
“上神记住我说的话,等我死了,会有人替我收拢精魄,你只需把我给你的东西交给那人,一切就都结束了。”
神鸦说完就紧闭上了双眸,金色的箭矢穿身而过,她的衣服渐渐剥离,周身已经接近透明状,皮肤如同蝉翼一般轻薄,骨头清晰可见,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碎裂……
“唔,你们快走……”
她被一股强大的吸附力托举起来,承受着越来越强的攻击,直到神力消散,变成纸片一样单薄的虚影,还在丝丝缕缕的化开,那是成为幽魂的前兆。
“容苏!不要——”
淮焰站在屏障之外几次试图冲破墙壁,他控制不住自己,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为什么还会在他心里搅起这么大的波澜,他只知道在这一瞬间,居然破天荒地感受到了恐惧和后怕……
她去人间历劫,她受剔骨之痛,统统都是为了自己的小徒弟。只因为在她漫长又无趣的一生中,他是唯一的光亮,她拼命的想要这抹光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师父。”
淮焰缓缓跪倒在玉灵镜前,幻境中的一切随着神鸦的惨痛的喊声消失不见,恢复成一面平整的镜子。此时他清晰的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惨白的脸色,眼眶泛红,带着浓重的沧桑和疲惫感。
“你不是很恨她吗?为什么也会难过呢?”
玉灵镜中有了另一道身影,穿着素白长袍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一举一动颇有仙风道骨,正带着和煦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淮焰的肩膀,徐徐问道。
淮焰没有起身,恍惚道:“她在人间……过的好吗?”
司南仙人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思虑了半晌,在过往记忆里翻找了一番,才含糊道:“她在遇到我这个师父之前……应当是过的……不怎么如意的。一缕残魂存世,无法入六道轮回,又失去了前生的记忆,大约伶仃漂泊了几百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