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不说话了,他攥着袖摆的手轻轻松开,句芒将他的小动作看进眼里,只当他是放弃了争辩,抬起手正要将他从界阶边拽回来时,孟春忽然一扭头,直冲下了界阶。
他往下落得极快,是学了句芒那招不走界阶,从旁坠落,他听见身后还有极重的风声,想也不用想是句芒追着下来了,而句芒的速度显然比他更快,还不等孟春落到天庭下方,句芒便捉住了他。
“你干什么?”句芒的声音从未像这次一样严肃低沉,每一个字都砸在孟春心口似的,“天道乃世间万物遵循之道,不可违。”
“若天道不公呢?”孟春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字一顿道,“天道不公,便由他不公吗?”
他已经听见了天庭之下那水球破开的声音,水柱从天而落,惊得人界惨叫声此起彼伏,孟春急躁道:“旁人有什么错,同他们一起受罚?”
“天道必定要将这件事彻底消除干净,”句芒低声道,“一点残余都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
人界又传来轰隆几声,孟春急得又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是吼出来:“天道要水淹四方,四方之内又有多少妖兽人类,全都要死,凭什么?天道不公,不该由他不公!而且婆婆,枫菁是知晓此事的,可她是被害的,也要死吗?为什么?!”
“孟春!你是神族,是牵扯着我们整个天启界的命的!”句芒忍无可忍,他见孟春要去的心太过坚决,只能搬出最后一句话来压他,“天道察觉你下界阻拦,定会连带着整个天启界……”
“那我不当什么神族了,”孟春抬手将手腕上的手钏捋下来,上面五颗宝石骤然失去神采,句芒怔住了,孟春轻声道,“我原本也不觉得……我是什么神族。”
“我养你数百年,教你法术,给你住处,你说不当便不当了?”句芒气急了,攥着那手钏又要往孟春手上套,“只身抵抗天道,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就算你活下来了,你当天道是傻的,不会再给予你报复吗?!”
孟春说不出什么叫句芒和他一起去的鬼话。
句芒算是古神,若是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天道怕是会降下比水淹更恐怖的惩罚来压垮整个天启界,没必要因为他一个人而扯垮整个种族。
人界也是这样。
不能因为一些犯错的人,就由着天道瞎来。
他们不肯去,是因为不能去。
孟春明白过来,便对句芒生不起气了。
手钏已取,句芒随时可以消掉他的神籍,让他与神族断开联系,保得天启安然无恙。
“哪怕是为了枫菁,我也要救,”孟春没有接住那串手钏,它掉在了地上,天庭的地面被其中的神力砸出凹痕,孟春将腰间的珠子取下,一把油纸伞出现在手中,他顿了顿,道,“对不起,句芒,对不起。”
句芒怔愣片刻,弯下腰捡起那串手钏,抿着唇不再开口,也不再看向孟春。
直到孟春再次往下落去,穿过天庭的那一刹那,他才抬起眸,看过去,只看见了那一抹消散在云层中的浅绿。
人界早已遭了洪灾,人们爬到屋顶,山坡,动物与妖兽死伤无数,蹲在树上瑟瑟发抖。
天空阴沉得像是随时都要垮下来,孟春撑着伞,调动起神力,找了块极高的地方生出无数棵巨大的菩提树,树干中央空出一个硕大的树洞,菩提气根又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将那些没有灵力的人都卷起来,救到树洞之内,天道似乎有所察觉,那水球停止了流淌,破开的那个口子直直冲向了孟春所在的方向。
孟春脚尖一用力,向旁飞出去数千米远,那口子随着他的挪动而移动,幽黑的水球之中似乎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在盯着他。
没人见过天道长什么样子,也无人知晓天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而孟春见了那猩红的眼睛,只觉得发恘,莫名的威压压得他连呼吸都快忘了。
“……神族孟春?”有声音隐隐从水球之后传来,“你要做什么,阻止我?”
“不是神族,”孟春将袖子撸起来,给他看,手腕上没有手钏,他一字一顿道,“是阿枧。”
“哦?”那声音似乎觉得他有趣,“你没有否认我的后一个问题,便是肯定了?”
“你不公平,做事不动脑子,”孟春拎着伞道,“定是要阻止的。”
那声音不答话了,过了许久,才带了丝笑意:“你说我不公,那如何才算公平?你怎知你救的那些人全是好人?”
“好与坏本就不该由你这种人来评判!”孟春大声喝道,“阻止你后,我自会判断!”
水球骤然膨胀了几倍,那声音中的笑意愈发明显,他道:“好,我许久没遇上过敢来阻止我的家伙了,你若是能拦下我,此事便听你一言!”
话音刚落,水球口子里骤然喷出无数的水柱,几缕飞向大地,几缕速度快得如风般冲孟春袭来,孟春从未见过如此快速又无太大明显波动的攻击,等回过神时,胳膊和伞已经一起掉在了地上。
那水柱如刀般削掉了他的整条胳膊,血将地面染红,孟春直到水柱再一次袭来时才回过神,单手捡起伞,撑开挡住水柱,他咬紧唇,试图转移一些痛觉,神力才飞速修补他的手,那条被削去的胳膊试图飞回他的身上,水柱却分出一缕,冲着胳膊袭去。
那胳膊在刹那间变成无数根杂草,融进水中,顺着水流淌到最前方,一瞬之间扑回孟春的肩下,胳膊被补全,孟春立刻换了只手,另一只手在身前快速掐出一道诀,无数藤蔓自空中涨开,绿光从伞骨之上迸发,只瞬间便挡住了那些水柱。
他用藤蔓编了密不透风的网挡在此处,又飞身到袭击人界大地的水柱旁,想如法炮制般弄出藤蔓网来,下一刻那边的藤蔓网被击碎,那是他的神力做出来的东西,刹那间碎开,孟春只觉得浑身的骨肉都在痛。
这样不行。
这样他是被那天道牵引着走,此时是两道水柱,等会儿便是三道,四道,这还能怎么防?
孟春怔愣片刻,看见那些菩提树气根已抓了不少人进去躲藏,心生一计。
他甩开那些水柱,任由他们追在自己身后的同时飞速冲着那个水球冲去,手中的伞凝聚了近乎全身的力量,伞骨之上的绿光愈发刺眼,越是靠近,水球旁的小水柱便越多,拍在脸上便刺进肌肤内,它们捂住孟春的口鼻,又往他手臂腿上的骨头钻,更有无数的水珠顺着他的唇缝钻进身体里,从他体内炸开。
孟春像是没了痛觉,浑身都发麻,浑身都在淌血,骨头碎开又被他用神力愈合,内脏破裂也用神力修补,同时他也蓄力,终于飞到了水珠的前方。
身后那些水柱像是不会袭击了,定在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似的,孟春来不及多顾虑那些,他一抬眼,便对上了水珠内那通红的双眼。
“你是天道,行正义之道,”孟春一张口,口中的血便淌下来,他往旁啐了一口,握剑似的握住伞柄,猛地刺进去,“若是不公,定会遭罚!”
伞猛地刺进了水球之中,整个水球炸裂开来,水柱喷涌而出,穿透了孟春的身体,有一缕正中他的眉心,穿透整个脑袋,血留不止,他浑身都被水柱穿透了。
孟春滴落下的那些血在水球炸开的那一瞬间变成无数的藤蔓,织成一张几乎盖住整片天空的网,一滴水都没有滴落到地面上。
孟春眼睛失了神采,本能却用所剩无力的神力填补着伤口,等头上的伤口被填好后,将伞抽出,往后退了两步,沙哑却铿锵道:“你输了。”
天边终于扯出一丝亮光,那猩红的眼睛像是笑了,也不恼,直呼有趣,他将全部的水都撤开,如他所言那般,听孟春一言,放过那些没有法力的人,但如若那些人有一点再碰邪修的念头,孟春与所有的人都将遭受更重的惩罚。
天道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消散而去,孟春浑身是血,立于空中,侧目看着天空之上刚升起的太阳。
太阳自扶桑树上升起,由句芒管控。
孟春深深喘了口气,整个人自空中坠落,重重砸进地面里,脑海里有些很奇怪的记忆冒了出来。
天空之上的祥云笼罩,如日出那般耀眼,有神水滴入树中,树生神魂,神树旁又……又生出了一缕,小小的,虚弱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