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两分钟的停顿,徐勃冷冷地看了一眼封宁,然后面朝西方,双手合十,冲着天上,连连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拍这种灵异的戏说话最讲究彩头,封宁这倒霉孩子开口就说“要出事儿”......
徐勃尽量平复自己窜升到一百八的血压,摆摆手让他快点滚。
封宁也是个倔脾气,愣是站在原地没动,不依不饶:“我说的是真的!”
他学着自己师父在天桥下面骗人的样子,双腿一盘坐在地上,眯起眼睛,边搓手指,边神神叨叨:“我昨夜观星象,发现玉怀山一带很不太平。掐指一算,果然是有挖坟的上山,一铁锹下去,生生斩断了前朝龙脉!然后,然后那被切了半条尾巴的龙,就生气了,要吃人肉的,所以我们这时候上山就等于是给人家送去夹心点心......”
郭胖胖从角落里探出半个头来,不断冲封宁做着杀鸡摸脖子的动作。
徐勃已经把一分钟前“不计较”这个决定果断抛在了脑后,气沉丹田:“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然后飞速打开自己的手机壳,摸出一张泛黄小纸条,啪地一下狠狠拍在封宁的脑门:“饭可以乱吃,话怎么能乱说呢!小小年纪不学好,尽琢磨搞那些封建迷信。”
封宁眼睁睁看着纸条上“出入平安”几个大字:“......”
这破玩意不是你的?
十几米外的场地,有人喊了一声:“徐导,薛老师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拍了。”
他们正在拍的是一场悬疑盗墓年代戏,薛澜饰演民国时期硕果仅存的摸金校尉,拥有飞檐走壁、飞天遁地的能力,技术上主要是通过威亚、和后期来实现。
比如现在,封宁顺着声音看过去,那边果然聚了不少人,薛澜站在中央,换上了一席黑色织锦夜行衣,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袋后,身长玉立。钢丝和威亚都已经准备就绪,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往他身上比划。
徐勃“哎”了一声,不再搭理封宁,举步要走。
“唉,导演,等一下!薛老师这场戏他也会出……”,封宁“事”字还没出口,就被余怒未消的徐勃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重重地点了一下,然后拎着剧本大步流星地走了。
“……”
怎么在剧组里做点好人好事儿,比在马路上扶摔倒的大爷还难!
封宁沮丧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垂着头往棺材旁边走,打算去找那个刚刚自己盖过的大毛毯。
沿路碰上正忙忙碌碌打扫布景的场务,封宁随手抓来一个问道:“咱们有没有不用的棉被,军大衣,或者别的什么?”
小场务指了指临时存放戏服的仓库。
封宁就在他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快速地跑到仓库里。埋头在一堆暂时不用的冬装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中几件最棉最厚实的,抱在怀里。
今天这一组镜头,原本也可以在影棚里的绿幕下拍摄,但是薛澜为了力求最真实和最震撼的效果,坚持要在实景中拍,并且拒绝使用替身。
薛影帝又是亲自上阵,又是挑战技术难度极高的空中威亚戏,自然少不了人围观。有人搬了小板凳来虚心学习,有人端着摄像头专门来舔颜,还有单纯闲来无事凑热闹的——总之两颗树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封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抱着好几件棉质戏服,一手夹着沾了“黑狗血”的大毛毯,吭哧吭哧地走过来。
他费劲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好和薛澜看向自己的目光相撞。那眼神里除了疑惑,居然还有几分自得和笃信,仿佛在说“小鹌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演戏。”
封宁兀地收回视线,并甩了甩头。
薛澜劲瘦的腰上缠着两个根半指粗的钢丝,另一端挂在粗壮的槐树上。各机位逐步就绪,随着徐勃导演一声“action”,滑轮在轨道上滚动,薛澜开始缓缓上升,很快就被吊在了空中。
他的身下是质地松软的泥土,早有场务特意在泥土上铺了一层绿色的泡沫垫子,和满山遍野的青青草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也能提供一定程度的缓冲。
可见剧组为了影帝兼投资人的安全也算是煞费苦心,但美中不足的是,铺缓冲垫设的面积太少。往左不到5米的地方,凸起的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上面,分明没有任何遮挡。
封宁径自走到大石头边上,往地上一蹲,摊开怀里的那堆东西,开始一层一层、仔仔细细地往石头的表面上盖。
很快,窃窃私语的声音就传到了封宁耳朵里:
“这个小场务怎么往这儿晒衣服?”
“怕不是要吸引薛老师的注意力吧。”
“啧啧啧,现在的新人为了上位可真是不择手段。”
封宁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儿,懒得理会她们。把带来的所有东西都铺完之后,又用手掌按了几下,似乎是觉得不够厚实,起身决定再回去仓库里找点什么。
到底是在片场中实打实磨练出来的王牌影帝,即便是被吊在好几米高的空中,薛澜依然从容不迫,身形优雅,每一个武术动作都流畅完整。
一个漂亮的飞旋转体动作结束,摄像机前的徐导一拍大腿,朗声道:
“好!”
周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徐导在镜头后面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是他要的角色,连眼神里都是戏,分毫不差。
站在一旁的副导演立刻小跑上前,挥着手,指挥负责威亚的几个工作人员:“好了。快,快把薛老师放下来,你们几个动作轻点,注意安全。”
祥和愉悦的气氛中,突然一阵疾风猝刮过,茂密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低吼,只听“崩”的一声,绳索断裂,薛澜腰上的一根威亚猝然脱离轨道。
意外发生的猝不及防。
伴着一个女孩尖锐的惊呼,薛澜身上仅剩的那一根威亚在风中疯狂打着转,以非常刁钻的角度,朝左后方跌落下去。
徐勃猛地站起身来,失控地往前冲了两步:“薛澜!”
透过单薄的衣物可以清晰地看到,薛澜面色惨白,眉头紧锁,从脖颈到脊背,后腰,乃至两条修长的大腿都呈现出了极度紧绷的肌肉状态。
从这个角度砸过去,应该是块坚硬的石头,薛澜拍摄之前就注意到了,但却过度自信的没有麻烦工作人员处理。
最轻也得指骨骨折,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脚尖触地,周围是此即彼伏的尖叫声和唏嘘声,可意想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却没有来。
疼也确实疼,但却是一种软绵绵的可以忍受的钝痛。
身上还挂着一根钢丝,脚下有了借力,薛澜腰部猛地发力,勉强稳住身形,紧紧抓住钢丝,缓慢地倒在了地上。
此时封宁才刚抱着新的一波衣物,匆匆赶来,看着眼前的场景,颇为遗憾道:“呀?都摔完了。”
第4章
人群一股脑儿的涌到了薛澜身边。组里工作人员、围观的小演员,甚至还有碰巧来探班的粉丝,顷刻间就把树下那一坨地方围堵的水泄不通:
“薛老师!薛老师,要不要紧,还能站起来吗?”
“快快快,快过来几个人,先把钢丝拆下来!对,往左边抬,慢慢放……”
“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了?医生呢?这剧组里有没有医生啊?……哎呀,你们能不能动作轻点啊,没看见哥哥都皱眉了!”
看样子薛澜应该伤势不重,至少在一锅大杂烩里没听见尖叫声和哭声,封宁如释重负的松开了手,怀里厚重的衣服一股脑儿滑落在地上,摊成小堆。
他觉得自己刚才那句嘟囔声音不大,至少没有大过那些一边嘤嘤嘤叫着“哥哥”,一边七手八脚帮倒忙的小姑娘们。
但不知为何,却还是被影帝敏锐的捕捉到了。
薛澜似乎在冥冥中有了预感。他的手还攥在自己的脚踝上,指节因为过分疼痛而泛着青白,脸却已经用力抬了起来,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方圆一公里之内探询,最终锁定了封宁。然后,隔着人群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封宁真的不想在这个当口往薛澜身边凑,他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疑惑、嫉妒甚至怨念的眼神。天地良心,作为一个误入演艺圈的玄学人士,他真的只想踏踏实实的做个背景板,不想站在人群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