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31)

他低眉看她,轻声问:“山口刚刚说的胶卷,你确实没见过吗?”

烟落静默许久,想起沈慕殷殷切切的嘱托,许久,“没有。”她抬眸,瞥见后视镜中,前面开车的何忧目光飘了过来,一瞬又错开了,仓促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山口当晚就去了千夜思,听说是邕宁城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满厅的舞女,踩着留声机的乐声,蝴蝶一样飘来绕去。

山口领了三五个人,换了便装,在包厢喝了几杯酒,就喊了赵予安过来。

赵予安只当是普通宾客,脸上轻车熟路地挂上笑意,“几位老板,有什么吩咐?”

山口在围栏边往下看,指尖在栏杆上有节奏地轻叩,其他人都不作声,直直地伫立在一旁,等着他说话。

山口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来,在沙发坐下,掀起眼皮看赵予安一眼,笑眯眯地用日语问:“赵经理,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呢?”

赵予安在日本留过学,听得懂日文,他闻言倏地变了脸色。

山口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果然,听说你在日本待过几年,果然是真的。”

赵予安了然,他适才是在试探自己,看自己听不听得懂日语。

“年轻时候去留过学。”他也转换成日文,对山口说。

山口点点头,“不错,现在日本在邕宁驻扎,开展很多日常工作都需要人来翻译,你来做这个工作吧,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出一份力。”

赵予安心里头掂量,这是要他做汉奸啊,他如果应下来,这脊梁骨都能被戳穿了。

他赔了笑,毕恭毕敬道:“感谢将军厚爱,只是我还要照顾舞厅里的生意,恐怕忙不过来,实在是有心无力。”

山口打量他,竟没动气,他起身,踱步到赵予安跟前,冷酷一笑,“我今天去桐花巷拜访过你的家眷了,你女儿似乎不太欢迎呢。”

赵予安身子发颤,愕然看向他,连话都在抖,“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你不用紧张,大日本帝国是真心想合作的,”山口瞥他一眼,笑意冷酷,“只是,我不习惯等别人考虑……”

“我答应你。”赵予安脱口而出,他右手插在兜里,握成了拳,青筋爆起,又忽地松开了。

山口慢慢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聪明。”说罢便领着人鱼贯而出。

赵允兰在宿宁大学读书,当时所有的学生对祁炀将邕宁拱手相让给日本人的举动非常不齿。而且各家报社都刊印了此事,祁炀和日本人握手言谈的照片占了大半的幅面。

进步学生组织了在大帅府前的抗议示威活动,赵允兰也在场,闹得沸沸扬扬。祁炀不肯出面,最后被一队日本兵赶来撵散了。

赵允兰摔了一跤,手掌破了皮,哪知一回家,就得知自己的父亲也做了汉奸。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予安,“为什么呀爸,你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工作,你这是汉奸。”

赵予安在盆里洗手,闻言手一抖,又若无其事地取了毛巾擦手,“瞎说什么,我就是在中间做个翻译,没干别的,你不懂。”

赵允兰认定了他是通敌叛国的汉奸,“狡辩,这还不算什么,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

赵予安动了气,把毛巾狠狠掷入盆中,溅了满身的水,冷脸看着她。

江萍端了饭菜上来,轻轻拉了拉赵允兰,“你爸爸也有苦衷,别这么说他。”

她哭了,一字一句仍是尖利伤人,“有什么苦衷,日本人拿枪逼他了?明明他自己要做汉奸,我以后还怎么去和同学相处?”

江萍还要劝她,被赵予安止住了。

他吸一口气,冷声对赵允兰说:“大人的事情你别掺和,家里不许提这两个字。以后也不许跟他们出去闹事,”他看看她手上胳膊上的伤,“否则胳膊断了都没人给你接,给我踏踏实实地上学去。”

赵允兰噙着泪瞪他半晌,忽然嘲讽一笑,明知故问,“哪两个字?”

“你……”赵予安气得发抖。

她眼中有些许不屑,“听不得?我偏说,汉奸走狗。”

赵予安气极,生平第一次,高高扬了巴掌,盯着她一脸的决绝,手在半空颤巍巍举了一阵子,终究没有打下去,缓缓落下。

赵允兰冷哼一声,疾步离开了。

赵予安无力地在桌边坐下,“上了几年学,一天天喊着民主自由,真是……”他又急又气地拍了拍桌子,“不知天高地厚。”

江萍劝他,“她不懂事嘛,慢慢说就好了。”

赵予安闭着眼摇头,“得赶快想办法让她离开这里,要不迟早闹出事来。”

船票

城内的火车站、港口甚至城门都有日本兵戍守,进出城的人员身份都要核验。

日暮时分,一张紫榆木圆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祁炀和烟落沉默地坐在桌畔。城中风言风语、学生的抗议多少飘到了这所深宅内。

听闻顾明乾为了当上商会会长巴结上了日本人,最终如愿以偿,可背后不知多少人骂他是汉奸走狗,绸缎庄的生意一落千丈。

弟弟是烈士,哥哥是汉奸,说来也实在唏嘘。

烟落夹了一筷子菜到祁炀碗里,“听说上海引进了有声电影,能听见那些幕布上的小人儿说话了,”她碗里一块儿豆腐,筷子尖戳来戳去,戳成了豆腐渣,“我们过两天去上海看看吧,听说还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

祁炀有些惊讶,抬眸看她一眼心不在焉的样子,踌躇片刻,问道:“沈慕和你说过什么吗?”

“啪嗒”一声,一支筷子骤然摔倒,敲在了碗沿上,掉到地上。

烟落垂眸,淡然摇了摇头。

祁炀不动声色,半晌,扭头吩咐佣人,“给夫人取双干净筷子来。”

“我这些天要和山口商议事情,上海离得远,一时半刻抽不得身。你若在府里觉得闷就去街上转转,或者把你婶婶接来帅府也行。”他取了毛巾擦了嘴,看向她,缓缓一笑。

烟落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的白府,正是沸反盈天。

院子里敞着几十只大樟木箱子,往来穿梭的都是搬着东西的佣人,白昆攒了多少年的家底,搬了一个下午都没搬完。

白昆在一边树下的藤椅坐着,脑袋快要裂开了。院子里到处充斥着他的姨太太们精神奕奕的叫喊声。

“哎呀你小心点,这个盒子里可都是首饰。”

“这些衣裳怕压,可不能放在最底下。”

“那些不要了,都丢掉算了,到了法国再买新的就好了。”

“后头的仓库还有些东西,快去找二太太拿钥匙。”

“长恒你不要再跑了,小心摔倒了。”

还有七八个小孩儿,举了风车、拨浪鼓满院子的乱跑,白昆抚额长叹一声。

国内战乱不止,他怕不安全,想着去国外定居,只是这拖家带口的,看着就头疼。

白昆喊了一个佣人过来,悄悄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递给那人,“替我去一趟千夜思。”

红罗回了后台,一只手摘耳环,单手拿着那信封前后翻了翻,一个字都没写。

一旁的小姑娘揶揄她,“红罗姐,收到情书了?”

红罗弯唇一笑,“满纸甜言蜜语也是废纸,只有钞票才叫情书。”

小女孩儿们笑得花枝招展。

红罗拆开信封,遗憾的是,里面装的不是情书也不是钱,是一张船票。

她仔细看了看,是去法国的远洋轮渡,日期就在明天。她愣一瞬,忽而明白这是谁送的了。

那些小姑娘围了过来,“咦,是张船票,去法国的。”

“这是谁送的呀,红罗姐?”

红罗忽有些不知所措,她明白白昆的意思——问她要不要和他去法国。

她苦笑,这人也真是,这么多年,她哪里值得他挂念这么久呢?

她缓缓将船票收回信封,微微出神。

小姑娘难得见八面玲珑的红罗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忍不住打趣她,“红罗姐,那这是废纸还是情书呀?”

红罗瞥她一眼,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还站着,想不想下班了?”

一群人这才散了,红罗提了坤包走出两步,又忽然顿住,折回身去,将那信封也塞进包里。

翌日,烟落去了街上,先绕到福雅记买了点心,而后坐了黄包车去往城门附近。

上海,云海路八十九号,杨叔,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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