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26)

一旁他另加了一行字——相依相守,不离不弃。

烟落看了良久,低眉思量,将婚书合上,抬头问他:“大帅想好了?”

他沉声道:“我想了许久了。”

烟落复将那婚书展开,一管兼毫舔了墨,跟着写道——白首同心,此生不渝。又挨着他的名字落了名。九死不悔,义无反顾。

她多年习字,手竟有些发颤,仿佛用尽了余生的果敢与孤勇。

烟落深深看着那一纸婚书,无需多言,他笃定,她果决,他们都是认定了彼此的。或许这便是天造地设,非是郎才女貌,非是檀郎谢女,非是门当户对,非是有多登对多般配,而是此前光阴往后岁月,无论多少年,无论遇到多少人,如果不是你,我都不会欢喜。

祁炀绕到她身侧,待上头墨迹干透,方小心翼翼将婚书收好,烟落托了腮仰脸看他,“我得同先生和世叔说一声,他们都是长辈。”

祁炀不由浅笑,“婚约已订,他们准不准都无济于事了。”泼皮无赖般的言论,恨不得当街抢亲一样。

烟落嗔他,“无赖。”

他也只觉得她可爱,勾唇一笑,露出三分傻气来,“我今天来也是准备顺道登报发一份申明的。”

“什么申明?”

“我们缔结婚约的申明。”他替她拢了拢鬓间的发。

烟落偏过脸去笑,脸颊上的一抹绯红漫到了耳朵尖。

恍然如梦一般,她于绝望之际遇见杀伐狠戾如他,却如绝处逢生一般。她自己都放弃时,偏是他捧着她一颗心,嘘寒问暖,在她崩溃无助时替她撑一把伞,在她窘迫难堪时为她披一件衣。

宿宁大学,散学了,易忱独独留下了陆衡,待人都走完了,方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陆衡,“是陆小姐的,洗干净了,请你代为转还。”

陆衡神色冷漠,“易教授,我一向敬重您,只是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从未见她那样伤心过,您辜负了她的心意。一方手帕罢了,教授扔了吧。”

易忱垂下手去,低头苦笑,“你不懂,我问心无愧,不这样,才是辜负她。”

陆衡愈发不屑,“既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当面还她?”

易忱眉心微动,沉默半晌,将那帕子塞到陆衡手中,捧了书离开了。

戏子

祁炀同烟落去了北平,听柳岚秋一场戏。

柳岚秋在广合楼挂牌登场,这是北平城最老的一所戏园子了,明代就建成了,颇负盛名。清朝康熙帝还来听过戏,赐过台联——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武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

祁炀与烟落扮做寻常夫妻,进去坐下。

台上,柳岚秋唱的是《玉堂春》,嗓音婉转清亮,楼里挤满了人,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从日暮唱到天黑,柳老板在台前谢了场,回了幕后,楼里的人开始陆续离开。祁炀正欲起身,一只手却按在他肩上,将人按回座上,方俯身在他耳边说:“祁帅且等等吧,有人要见你。”

祁炀不动声色坐下,身侧站了个魁梧的男子,他们怕是一到北平就被盯上了。

烟落也察觉了,侧脸看一眼,正对上祁炀的目光,他轻轻一笑,说没事。

楼里人都走完了,曹兴榕才缓缓登场,满面红光,生得胖,把一身宽大的中山装挤得满满的,踱步到了祁炀跟前,笑盈盈地问:“久闻祁帅爱听戏,怎么样,今日柳老板的戏,可还尽兴?”

他身后跟了不少人,在楼内围了一圈。

祁炀翘了腿,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那两张戏票原来是承曹帅的情,失礼了。”好一出请君入瓮。

曹兴榕费尽心机地把他骗到这里来,自然不是请他听戏的。

身后有人搬了把太师椅来,还抬来张小案,上头搁了茶壶和干果点心。

曹兴榕挤进太师椅里,一手捧起案上的紫砂小茶壶,嘴对嘴啜了一口,腮帮子动了几下,唾了团茶叶出来。

“这次冒昧请祁帅来,是有事相商,可若下帖相邀,料想祁帅定然推拒,只好出此下策,失礼之处,祁帅多包涵。”他惺惺作态地致歉。

祁炀懒得与他兜圈子,冷哼一声,“曹帅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曹兴榕往嘴里塞了片杏脯,“原田将军想和祁帅交个朋友,托我引荐。”

祁炀愣一瞬,冷声问,“你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曹兴榕眯了眼,皮笑肉不笑,“话别说那么难听,国内那些军阀,有多少背后有英国美国的背景,我也没什么不同,各取所需罢了。”

他短短几年,手下枪械装备迅速扩充精进,离不开日本方面的资助。

烟落满是讥诮地看他,“日本狼子野心,寻衅出兵,刚占了沈阳,他结交拉拢国内军阀势力,其所图为何,曹帅当真不看不清么?还是曹帅要卖国求荣,铁了心做日本人的走狗?”

曹兴榕手心倏然紧握,狠狠捏住太师椅的扶手,可惜一只看不出骨节的胖手毫无威慑力。

他目光在祁炀与烟落脸上扫过,淡漠一笑,松了手,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去请十八公主来。”

烟落讶异,十八公主?莫非是日本特务?她看看祁炀,见他也缓缓摇了摇头。

片刻,有人捧了只肥硕的狸猫过来,搁到了曹兴榕怀里。狸猫谄媚地喵了几声,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

曹兴榕蛮受用,撸几下猫,不紧不慢地抬眼,瞥祁炀一眼,“原田将军说对祁帅闻名已久,想与祁帅见面一叙,请我务必转述。”

祁炀低眉,哼笑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

他从腕上退下一串珠子来,听说这是当年孙殿英东陵盗宝的时候流出来的,难得的品相极佳的小叶紫檀,打了络子,他用上头的流苏逗猫玩儿。

猫用爪子拨着玩,又不敢造次,不时觑觑他的脸色,怯生生的。

“鄢系同邕系相争日久,为的什么,不就是利益,可日本人能给的,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劝祁帅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麾下纵然兵强马壮,可在日本人的轰炸机前又济什么事?”

曹兴榕悠悠看一眼楼外灯火,“难得原田将军肯交朋友,不过一杯酒、一顿饭的事儿,何必为此触怒日本人呢?”

十足十的一副汉奸嘴脸,祁炀不屑地笑,“我不去,你很难和你主子交差吧?”

曹兴榕不言声,微微挑了眉,手下不由加了力道,撸得狠了,胖猫弱弱闷哼一声。

祁炀淡漠道:“那也请曹帅务必转述,我忙着听戏,没功夫搭理他。”

说罢,他起身,拉了烟落便要离开。

曹兴榕也霍然站起来,挣开那太师椅的桎梏,“祁炀。”怀里的猫掉到地上,耗子一样缩在他脚边。

祁炀步子不停,楼里都是曹兴榕的人,怎会让他全身而退?他一只手悄悄摸向怀里的枪,何忧就等在楼外,想必也已经准备伺机而动了。

“苏老板!”曹兴榕突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

祁炀却骤然停住,被雷劈了一样,僵死在原地。烟落不明就里,愕然看向他。

曹兴榕知道戳中他七寸了,踱步到他跟前,阴阳怪气一笑,“苏老板当年若一鼓作气地唱下去,想必今日的风头不在柳岚秋之下吧。”

“你……都知道什么?”祁炀回身,死死盯着他,身子隐隐竟在发颤。

像沉在湖底的泥沙,被轻轻一搅,又翻涌而上,一片混浊。十多年前的种种,他刻意遗忘的诸多,原来仍是刻骨铭心,如蛆附骨。

祁炀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模样了,自他开始记事,就是在邕宁城西一条胡同的一处破落的院子里。院子里和他一起的,还有不少孩子,或高或矮,每天挤在院子里吊嗓子练功,听师父喝醉了站在院子里骂人,哪个练功的腿没绷直一根藤条便抽了上来。

学戏的孩子就是这样,从小遭的罪数都数不过来,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成角儿,能被尊称一声“老板”,能被无数戏迷追捧,能对得起受过的苦、遭过的罪。

他在梦楼凭一出《玉堂春》□□的时候还不过十七岁,他那个烟鬼师父给他起了艺名,叫苏婵儿,说他定会成为全国最风光、最叫座的旦角儿。

多俏丽的名字,配上他一把清丽婉转的嗓子,一副倾城绝艳的皮囊,立时红透了整个邕宁城。那时的风光不下今日的柳岚秋,他一挂牌,整个梦楼都被挤得摇摇欲坠,买不着票立在墙根听戏的人能围上三圈,迎来送往的人没有不喊他一声“苏老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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