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似乎愈发生气,提高了音调,“不晓得和家里打个招呼么,你赵经理这么忙的么?”
赵予安又嘟囔了两句,屋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烟落想赵予安八成是把她搬出来当挡箭牌了。
少顷,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中等身量,烫了卷的头发堪堪齐肩,快步走到玉烟落跟前,亲切道:“你就是烟落吧,生得这般齐整,”她拉了烟落的手,猛地发觉了什么,眉毛拧了起来,“这个老赵,带客人回来都不晓得招呼人坐的。”
她将人按在一侧的藤椅上,面上又是可亲的笑容,“还没吃过早点吧,这一路指定是饿坏了,我去准备些吃的来。”
烟落含笑道:“有劳婶婶了。”
赵予安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往外看,被妻子瞧见,一个眼刀子横了过来,扎得他讪讪地干笑两声。
玉烟落在桐花巷住了下来。桐花巷后就是澜鄞江,她昨夜初到邕宁城在江边伫立了许久许久。在漆黑的夜色中,漆黑江流也不那么可怖了,若一时坠江,仿佛只如被漆黑无声无息地吞没一般,来不及痛苦悲欢便倏然消散。如此一想,连死亡也不那么可怖了。
却是一朵碧蓝描金的烟花倏然在空中绽开,搅碎了漆黑的夜色,熠熠开在她眸底。接着是千万朵烟花次第盛开,赫赫扬扬,声势浩大,摇曳于暮夏微凉的晚风中,惹人心动。
烟花开谢,烟落在江畔看了好一阵子,终是转身去了千夜思。
她后来知晓,澜鄞江联通外海与内河,海外和国内的客轮货轮都有进港,往来繁忙。有商会开张,有贵人进港,便总有人一掷千金,变成江边夜晚时常绽开的烟花,从她屋子窗前望去,恰好看得见。一朵一朵,恰如她的心事开谢。
梦楼
千夜思里云舟能歌,红罗善舞,每遇上她俩出场子的日子,舞厅里的人便格外多些。只是两人从不肯同台,被多少人引为憾事。
这是烟落第一次登场,她与一架钢琴隐在舞台一角,舞台中央是风情万种的红罗,她穿了深红的裙子,在一束冷白的追光灯中跳一支新学的舞,身姿摇曳,袅娜妩媚,像极了台下看客玻璃杯里的一捧红酒。
烟落弹的是一支西洋曲子,欢快跳脱,衬得慵懒颓靡如红罗都多了三分灵气。她像一株艳红的玫瑰,葳蕤生光地开在舞台上,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可动人心魄。角落里的烟落绷紧了身子,她已记不清多少年没碰过钢琴了,当年被父亲查验功课都不曾这样紧张,生怕错了一个音,不觉间咬紧了唇。好在台下人尽是冲着红罗来的,也没人在意这些。
曲罢,终是有惊无险。
台下来客拥了过来,尽是溢美之词,红罗轻车熟路地揽住一人的肩,几乎是被抱下舞台,她接过一杯酒,扬了眉笑,“诸位赏光,红罗谢过了。”言罢,一饮而尽——她向来是最懂如何同这干人周旋的。
玉烟落如释重负地回了后台,屋子里贴墙站了几十个大玻璃镜梳妆桌,围了回来,映得屋内灯火辉煌。
有几个候场的女孩儿在镜前上妆,从镜面里瞧见她进来,匆匆一瞥便错开了眼神。
烟落失神地在一面镜子前坐下,她幼时心血来潮地想学西洋钢琴,父亲为此买了琴请了老师,她却学了几天便厌倦了,变着法躲懒,父亲因此斥她三心二意,每天逼她练琴,她还总是叫苦不迭。
许是印象深刻,隔了这么些年,琴艺总算不是太过生疏,还能教她在这十里洋场登台演奏,算得一技傍身。
看见镜中自己嘴角的苦笑,她突然回神,发觉一旁的两个女孩儿在窃窃私语。
“听说以前是两江总督的千金,名门闺秀。”
“现如今还不和咱们一样,登台卖艺,若非赵哥照顾,怕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烟落寄人篱下十二年,什么样的冷眼没瞧过,她只默然听着,眉都未皱。
两个女孩儿却忽然噤了声——红罗进来自顾自坐下,盯了镜面补妆。半晌,眸光借镜子飘到身后的两个女孩儿身上,忽地冷笑一声:“怎的不说了,不过些乱嚼舌根的闲话,正主都听得,偏我听不得么?”
女孩儿惶恐看向她,弱弱唤一声“红罗姐”。
玉烟落依旧垂首静静坐着,泥塑的一样,眉眼平静,像听旁人的事。红罗瞥过一眼,眸光又回到身后两个女孩儿身上,冷哼道:“这千夜思是装不下二位了,你们愿意说,遮遮掩掩多无趣,离了这儿只管敞开了说,再有能耐就摆摊说书,我一定喊了人捧场。”
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红罗的脾气的,刁钻刻薄起来赵经理的面子都不给,两人只低着头,说什么都听着,随她训够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红罗姐,白爷接您去看电影呢。”有人探头进来吆喝一句,算是将挨训的两个女孩儿解救出来。
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子,红罗抬头瞪他一眼,“不去。”
那人陪着笑道:“整个千夜思也就您敢这么驳白爷的面子,那样的大人物哪是我们这些跑腿的能得罪的,您快别为难我了,劳驾自己出去交代一声吧。”
“晓得了,”红罗将东西收到坤包里,一面起身道,“我在李记成衣订了衣裳,烟落,陪我去取一趟。”
千夜思外停了辆精致的小汽车。玉烟落跟在红罗身后,见她一出门,就有人迎上来,拉开车门,恭恭敬敬道:“红罗小姐,请。”
“白爷呢?”红罗往车里瞥一眼。
“白爷临时有事,晚些时候去,让我先接您去电影院。”
“不必了,恰好我也有事儿,这电影看不成了,让白爷且去忙吧。”她说罢,扭身招了辆黄包车,同烟落一起坐黄包车走了。
本该是极厚极重的夜色,却被绚丽的霓虹灯和不知厌倦的歌舞掏得只剩一个壳,有名无实地罩在邕宁城上空。
车夫拽着黄包车转了个弯儿,烟落一侧头,瞧见街对面挤了一圈人,围着辆汽车和一个眉目俊秀的男子。
男子一袭青布长袍,举止间竟有三分娇妍,冲着众人颔首浅笑间,由人护送着,走进了楼中。
黄包车越走越远,烟落匆匆抬头望向那幢灯火辉煌的古楼,于匾额上只瞧见两个字——梦楼。
“那是梦楼新□□的角儿,韩漪,现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一票难求呢。”红罗靠在车座上,懒声解释道。
烟落闻言还未及作声,却是拉车的师傅搭了腔,“这才哪儿到哪儿,二位小姐怕是没听过苏婵儿的名头,那才叫红,红透整个邕宁城,来看他戏的人门框都不知挤烂多少了。”
“苏婵儿?”红罗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
车夫在前头躬身拉车,颈后搭着的帕子左右晃荡,仍不碍时不时回头搭腔,“民国二年的事儿了,也是在梦楼□□的,嗓子清亮,扮相漂亮,连当年的张鸿梧大帅都捧他的戏……”
烟落斜倚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闲聊。她把胳膊探到车外,红灯绿酒缠入了夜色,卷着暮夏晚风就势钻入她袖中,摩挲着她的小臂,是令人安心的舒适。
“后来呢?”
“红了有半年的光景,后来人就不知所踪了,谁都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但都传是染了恶疾,病死了。”
红罗和那车夫唏嘘了好一阵子,说话间车已经到了李记成衣店门前。
红罗下了车,一面拦住烟落,自坤包取了两张票子,递给车夫,“师傅,送她回桐花巷。”
玉烟落诧异看着她。
“太晚了,早些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赵经理特意关照过的。”
烟落瞬间明白过来,叫她陪着取衣裳只是幌子,却是怕她在那样的境况下尴尬无措,千夜思都是心思剔透的人,难为她肯这样替自己着想。
玉烟落默然望着她,忽道:“红罗姐,今天晚上的事,谢谢你。”
红罗掩唇一笑:“原还以为你是泥捏的呢,不识冷暖,不知痛痒的。”
烟落浅浅一笑,“红罗姐的好,世叔的好,烟落都记着。”
玉烟落坐在琴凳上逐渐得心应手时,已入冬了,草木萧条,霓虹喧嚣。
只隔了条松杨街,这厢千夜思歌舞不歇,那厢梦楼皮黄相接,该看戏看戏,该听曲听曲,外面天翻地覆也拦不住邕宁城纸醉金迷。
红罗口中的白爷,玉烟落也听赵予安说起过。他是邕宁城最大的药商,城里大半的药铺都是他的产业,甚至千夜思都是他名下的,日进斗金,家财万贯。此外,他手里捏着城里最大的帮派——玄门,是以黑道白道,都得敬称一声白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