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栎送陈主任出门,点头表示感谢。其实他如何不知晓?又如何拿她当一个普通病人来看待?
道理大家都懂,可总是过不好这一生。
这天晚上,很迟了,医院的探视时间都已经过了。病房内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声音。
成栎让何娟萍先回家,明早再来换他。
何娟萍走后,成栎准备躺下,但他碰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探望者。
曹警官。
曹警官脸是乌青色的,气色极差,看着又像熬夜办案的颓废模样。
“你怎么会来这里?”成栎很疑惑的看着他。
“你晚上睡这里?”曹其军看着单人病人,有床有浴室有专人看护,还有散落的成栎的衣服。
“嗯。”成栎点点头:“在。”
“程医生怎么样了?”
“不太好,还没醒。”
“你是大医生大教授,也束手无策?”曹其军的话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嘲讽,但是成栎不以为然,他点点头承认:“有血块压迫脑部神经,位置不太好,不敢轻易动手术,她身体吃不消。”他请曹其军坐下,从桌子上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曹警官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事闹太大了。”曹警官做过心理建设,但是看到程靓靓平静无波的躺着,像一具尸体,那一瞬间,他觉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喝了一口水,慢慢的从喉咙里面蹦出句子:“整个医学界都炸锅了,我们警局也是,大家都知道了。”
“程医生,她跟我有一些交情,去年夏天她救的我同事,秋天的时候,又在中州的那场车祸里帮过我。”
成栎扯了扯嘴角,看向病床上的靓靓:“是吗?我都没听她提起过。”
曹警官说话的时候,也看着床上的靓靓,他真诚的说:“成教授,医生救病人这些事情,大概只是你们医护平常工作中的一瞬,但对病人,或许就是人生的转折。”
“你也是吗?”成栎抬眼看向曹其军。
“嗯,我也是的。”曹其军点头。
“倒不必太记挂。”成栎说:“医生只是份工作,帮人是衍生物,靓靓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读医,如果她不当医生,可能就碰不到这事了。”
“你还记得中州车祸那天的晚上吗?电梯停电的那天?”曹其军见成栎点点头:“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是我。”
成栎哦了一声:“是你啊。”
“成教授,那天晚上你对程医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原本以为你们快要结婚了,程医生遭遇这种事情,你会很伤心很痛苦,但看着你也还好。”
“你觉得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终日以泪洗面一蹶不振像一个废人?”成栎深深的看了一眼床上的靓靓:“你觉得靓靓因为救我这样,而当事人好好的站在这里,是不是替她不值的?”
曹其军不语。
“不是的。”成栎摇摇头:“如果是角色反转,今天躺在床上的人是我,我知道靓靓也能把日子顺畅的过下去,我们都希望对方能好好的活着。但是曹警官,你有没有试过真正爱一个人?如果经历过,你就会不一样,呼吸、喝水、吃饭、睡觉都不一样,就像最难缠的病毒,跟着血液循环进入在每一个细胞里,永远是身体的一部分。”
“这比死亡更让人痛苦。”
曹警官又问:“即使她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是的。即使她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成栎点点头:“这事我一开始就想的很明白,父母的人生和我们的人生是有关联,但我和靓靓不会因为这事而分开。”
“曹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成栎直直的看向他:“嫌犯的家属和被害者的家属都在你面前,如果您还想为这件陈年旧案了解什么,请讲。”
曹其军站在病床前,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靓靓,他想伸手摸一下靓靓剃光头发的脑袋,但终究忍住了,曹其军想起那天晚上在医院,程靓靓说,曹警官,如果以后有什么事犯在你手上,请高抬贵手。他想,什么高抬贵手,想明白罢了,程靓靓,如果你用这种方式叫我放弃的话,你赢了。
他转向成栎:“没,我只是来看看程医生的,祝她早日康复。”
“谢谢你。”
“好好照顾她。”
“当然。”
“再见。”
第二天下午,周浅收到警方的电话,是曹其军的助手梁守洲打来的,他说:“周律师,我们向检方提供了一份新的证据,苏爱军和成思宇坠崖的那天晚上,李勇在现场,他指认是苏爱军拿成思宇挡子弹两人才跌下山崖的,我们据此向检察院提出更改罪名的申请,将以过失致人死亡提起公诉。”
周浅不可置信的问:“你认真的吗?”
“你觉得我们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握草!
周浅跳了起来。
周浅不久便拿到了警方给的一段李勇回忆案发当天情况的视频证供,他去医院找成栎,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两人都觉得触目惊心。
问:李勇,198X年X月X日晚上X点,你是否在云南中州松仞山出现过?
答:是。
问:李勇,将你当晚看到的情况如实说出来。
答:……打起来了,站一边的那人叫着:“思宇,快走开,我开枪了!”我没反应过来就真开枪了!苏爱军推了下那人,结果枪打中了他,两人扭在一块跌下去了!我……我就跑了,怕被他们抓到。后来才知道,他们说苏爱军是凶手,死了。我想着自己可能躲过了一劫。
中州案如期审理。
李勇因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社会危害巨大,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上报最高院核定。至于程驽飞,法庭认定:“嫌疑人应当预见自己开枪的行为可能发生致队友死亡的结果,却轻信自己能够避免,鉴于犯罪情节较为轻微,认罪态度较好。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
何娟萍抱着程驽飞痛哭流涕。
至此,这一出延续了三十二年的悬案终于宣告结束。
法庭当庭宣判,成栎看向程驽飞,老头眼眶通红,朝他点点头,成栎走到他面前,先是静默,然后他说:“程叔,这些年你如何对我,不管你是真心的还是愧疚,我都是感激的。”
“别说了。”老头哽咽的说:“去看看靓靓吧。”
“嗯。走吧。”
老头站起,脚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成栎用力扶住他,低下头:“对不起,我没照顾好靓靓。”
在法庭上一直忍着的老头,大声的哭了出来。
这个周末的早上,程驽飞在医院照顾靓靓。一直无神论的神经外科医生成栎,大清早陪何娟萍去东山寺。
东山寺地处偏僻,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到。冬天清晨寒冷异常,山下的植被几乎凋零,但是这里却像是世外桃源般,有春的气息,成栎跟在何娟萍后面,慢慢向上爬,上山的古道狭窄难行,积满落叶,石板路留着香客来来往往的印记。
寺院的门大开着的,风吹来,鼻尖满是经年的香火味道。
成栎仰望天空,点了香插进香炉,双手合十默默念叨。他看到大雄宝殿四个字悬于眼前,于是又拜了拜,郑重的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殿。
蒲团上,他跪下双手合十,看着眼前法相庄严的如来,佛祖满脸怜悯,满目慈悲,悠悠的看着大地苍生。
成栎深深的拜下,说道:佛祖,我叫成栎,只是这尘世间一渺小凡人,今天来此是因爱人遭遇大不幸。现下我心乱如麻,无人能解我疑惑,点我迷津,我已无路可寻。佛祖,都说我佛慈悲,庇护苍生,都说世间事缘起缘灭皆有因果,如果真是这样,佛祖你要惩罚的应该是我,靓靓事起因在我,后果也应该由我承担,请求佛祖显灵应允,我愿意用我性命换靓靓往后无虞,一生平安。
他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何娟萍在偏厅,跪于蒲团之上,虔诚转动手中的佛珠,念着心经,他于是静静在等在三米远的地方看着。
成栎和何娟萍出了大殿,站在古朴的寺庙大院里,环顾四周,身旁石头砌成的浅水池里开满了水仙,是冬天里常见的漳州水仙,球状根茎,条形的绿色叶子,白花黄蕊,在一片香灰烛火中绽放。
有钟声从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声声入耳,像巨大的石头投入湖中,在空旷的山间掀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