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看着曾经大杀四方到现在垂垂老矣的他,心中百感交集。
燕征听得动静,半晌才睁开眼,看见燕九已经站定在了他的床榻前。
“你终于来了?”声音里透露着沧桑与恍惚,“我都记不得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
“端午见过一回。”燕九垂下眼睑。
“是啊,眼下都入冬了,咱们父子却在盛夏见过一回...”喃喃的,说不清是惋惜还是亏欠,对着燕九,燕征的气息里有些无措。
“侯爷好好歇着吧,万氏不敢动您了。”
他回来后也知道了万氏的所作所为,如今忠信侯已然是个空架子王侯,万氏娘家因着二皇子撑腰,一直屹立不倒,如今二皇子没了,万氏就算还有手段,也施展不得,早前把候府都换成了自己的人,现在也是时候好好清理一番了。
“陪我说说话吧,我们父子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万氏隔三差五的让他发狂,他知道自己已然没了多少时日,此番也想在死之前好好与人正常的说说话。
“您想说什么?”依然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燕征也不奢求了,“那姑娘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府里很久没有新人了。”
“等年后她过门的时候吧。”说起这句话,燕九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燕征瞧在眼里,知道他这是上了心,非那纪四小姐不可了。
“好,你如今成家立业了,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燕征已经为燕九去请封了世子之位,等他走后,这偌大的候府,便能真正交由在他手里。
燕九沉默,屋内寂静一片,天色也越来越暗,外头守着的丫鬟进来燃了几盏烛。
“我知你怨我,我也合该被怨,燕洛他心术不正,坐享其成,可他身后是二皇子,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是一家人,却活得不如仇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伤了你的心...”
说完这么一大段话,燕征体力不支,趁着还清醒的时候,他努力的看着燕九,眼中闪着水光,燕九不得不回应他。
“您别这么说了,这些恩恩怨怨,早过去了。”只是想说点好话,让他安心的睡一觉罢了。
燕征摇头,“不会过去的,我做错了事,遗憾的活了一辈子。”
记忆的阀门被打开,他身为候府庶子,在嫡母嫡兄的淫威下活的小心谨慎,为了不受制于人,他刻意的引诱了当年还是高门嫡小姐的万氏,妻子与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往上爬的梯子,一桩能给他带来利益最大化的婚事,即使万氏是个目不能视的嫫母,他也不会在意。
曾经的万氏也是个纯良知意的女子,不过后来经了那些事性情大变,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让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谁让他这短短一生遇上了草原上乘风而来的太阳,他的娜仁。
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他跟着还是安王的皇帝,在金原这座风雨飘摇的边城,也怕过从此交代在了这个异乡。
他在暗无天际的日子里,遇见了像南山海棠一般明艳的女子,她那么灵动,就像只百灵鸟一样,直直的飞进了他的心里......
“斐儿,父亲对不起你们...明年得了空,替我去给你娘上一柱香吧。”燕征回忆完便合上了眼。梦里,他依旧是不敢再去见娜仁一面。
燕九听他气息渐稳,便转身离去。
这一夜落了雨,燕九还是没能忍住,一个人便离了府,前往纪府,此刻,他只想见到她,只有她可以将自己拉出黑暗。
纪淑恪见到燕九的时候,他正带着一身湿气的站在门外,表情很奇怪,有些难过。没吃惊多久,纪淑恪穿好披风,就将人带了进来。
“怎么了?”
燕九默不作声,张开双臂,伸手想要抱纪淑恪,但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湿意,怕给她带来寒气,又讪讪的收回了手。
纪淑恪见状,二话不说便轻轻拥抱住了他,柔声细哄,“出了什么事吗?”这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没有过的事,燕九他从来没这么脆弱过,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茫然又无措的逃避着什么。
“他向我认错了。”没头没尾一句话,纪淑恪还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过首先要把他的大氅给换下来。
女子闺房馨香温暖,燕九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在橘黄的暖黄映射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纪淑恪本就莹白的面颊上打着一束橘色的光晕,脸上的白色绒毛细细小小的,十分可爱又抓人。
纪淑恪怕他淋了雨,到时候不及时驱寒恐怕会发热,一个人忙前忙后的伺候他更衣洗漱。
燕九看着这样的她,心中满足,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将人拉过自己身边。
“陪我说说话吧。”眼神带着祈求,生怕纪淑恪会拒绝,天地良心,这般受了欺负的模样,她怎么忍心拒绝?
见她点了点头,燕九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参杂着一些沙哑,“我从前过得很不好,跟着母亲穿行在战火连天的金原,那个时候没有父亲,也没有家...”
纪淑恪一怔,这些,她全然不知,燕九不是候府姨娘的孩子吗?
见纪淑恪惊讶,燕九苦笑,“我母亲是金原人,我十二岁之前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后来她死了,我便只身来到京城,忠信侯为了隐瞒我的身份,才将我说成了姨娘之子。”
纪淑恪眼神温柔得看着他,“能和我说说吗?”她将被褥盖在两人的身上,就像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一般。
“我其实从小就十分恨他的,恨他始乱终弃,恨他的满口谎言,最恨他从未让我觉得我有一个父亲......”
纪淑恪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她不做声,却静静的给人鼓励。
“秋田之战,明明是我拿下那一役,肩背被乱箭刺得血肉模糊,我想得到他的肯定,可我不曾想到的是,这些只是给了他人做嫁衣,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
可现在,他都要去见母亲了,他却说他有愧,是啊!他当然有愧了......”现在的燕九,就像一个得不到父亲肯定的少年,拼命的想让他看到自己的长处,急于向顶天立地的英雄证明自己的本事。
第63章 冷静
江柯, 也正是徐柯,生的一张城北徐公面,而李凛不愧与他是舅甥两,俨然像了五分, 不过江柯却多了几分侠气, 如今正出现在了京城的佳音社听戏, 纪显毓坐在他的身侧,两人看着底下的一出打戏, 戏台上的武松在千钧一发之时,降伏了那只大虫, 顿时赢得满堂喝彩。
江柯饮了一杯热茶, 心情十分好,面上带笑,“这《武松打虎》的故事, 原是我曾经最爱看的。你很奇怪吧, 我为什么会喜欢看些个老套俗气的民间故事?”
纪显毓曾经还真想过这个事, 要说他以为江柯是个商贾人家, 喜欢这出戏倒也不奇怪,自从知道他是徐家三少爷,这便是奇怪得紧, 这等曾经的富贵公子不好阳春白雪,偏爱乡里巴人,倒真是少见。
“是有一些。”纪显毓对他的喜好本无意窥探, 既然他主动问起,他便顺势而下。
“徐家还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时候,我也没那等做官入仕的念头,想着闲散富贵每日游山玩水也乐得其所。最爱的便是这等民间英雄。谁曾想到, 家破人亡,偏偏剩下我这个百无一用的纨绔。”
江柯无奈的摇摇头,忽而歪着头看向纪显毓。“你呢?”
“您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他的喜好无非就是欣赏些山川草木。
“真是扫兴。”江柯颇有些无奈,这个人他是真心欣赏,倒显得自己像那一厢情愿的痴情女。“我妹妹她承蒙你照顾了这么多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这个我知道,您说到做到。”
“也不知从这之后,武松还能不能赢了......”微微嗟叹了一把,江柯笑得阴险,“赵昶坐上去之后,你那蠢笨如猪的大哥就交由你处置了。我那外甥女儿,身子骨可养好了?”
这句话很明显了,纪显毓知道他这是动了要把淑念带走的打算。
“好了,不过这孩子性子文静内向,恐怕会吓着。”
“怎么听说最近她和赵昶的儿子走得很近?”
“您放心,不会让她知道的。”要是江柯要将人带走,他也是护不住,一着不慎,甚至会危及她的性命。
江柯话锋一转,他也猜得到纪显毓的顾虑,索性成全了他。“你放心,她如今是你的女儿,在你府上住着,我倒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