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瑛忽然道:“我有个猜测。”
少年笑道:“但说无妨。”
三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小道童沉声道:“我想,道友便是段朗吧。”
赤云宗宗主段朗,道心坚毅,天资非凡,心性温和,有儒士之风。其修为之高深,冠绝仙门百余载,如今是渡劫期晚期修士,离真仙之身只差一步之遥。
在如今青黄不接的下界,他几乎就是渡劫期的独苗苗了。
全瑛拿着雁闻刚从文翰府库房里调出的《仙门弟子细考》,对着写有段朗资料的那一页沉思不已。
这样一个天才,就算不能登天,再不济混成个散仙也是极好的,放眼下界,不说渡劫期了,如今仙门中的大乘期修士都屈指可数,就算是各仙门合力围剿追杀他,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上界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将这个人取而代之。
然而,荒唐之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一干自以为不所不知的上仙,被潜伏在下界的不明势力耍得团团转。
想起老妇记忆中看到的惨死少年,全瑛的心愈发沉重。
他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陈家村那个用阳寿换取他人福运的白衣少年,便是继承原先所有记忆、逃亡在外的真段朗。
当年,少年避过天罗地网般的仙门追捕,遍体鳞伤落在陈家村旁,其少年形态本就由道法减退而化,他法力微弱了,要逆转他人的福运,能拿来耗的,只余一条命。
承载往昔记忆的仙门宗主,高处不胜寒,来到俗气又贫瘠的小山村,为报答救命恩人,便要尽全力帮她。
待到一年后,法力将尽之时,他再也维持不了少年模样,便准备孤身一人前往他乡、躺进黄土。
第54章 段朗其三
凡人天天求神拜佛,要好日子过,要好粮食吃,要有钱,要长命百岁,苟活于人世;他却是活了好几百年,历经风云变幻,看淡生死。他被逼到此等境地,自然也明白,如今的自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仙门怕是早就为贼人把控,他出去伸冤,徒招血灾。
他不怕死,但不能连累全村人跟着自己一块死。
尽管他们虽多喜贪小便宜,终究只是无辜的凡人罢了。
善良的修士想,他是肯定要死的,但老奶奶救了他回来,她肯定接受不了他的死。他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秘密,继而连累可怜的老妇人。
所以,他只好换个地方好了。
这本是他的心愿。
只可惜,他当时业已失去了感知其他修士的能力。
所以,最后的那个美梦破碎了。
为了保住惊天秘密,换谁当幕后黑手,都定会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段朗斩草除根、以除后患。一个法力散尽的人,长着张不安全的嘴,便如同一只挂在树上、装着水的破布口袋,风一吹,水就漏光了。
——只有他死透了,留在赤云宗的那个“段朗”才能真真正正地“干净”。
而陈家村之所以被赤云宗用来收集修士鬼魂以炼鬼,也是他们在杀了段朗后,看到疯狂的村民有利可图,顺水推舟罢了。
另一头,那半继承了一个渡劫期修士大半力量的魂魄亦带着《道家录》原本失踪。原本阴阳两录的玄机若为外人所知,后果并不比真段朗自己将前因后果吐出来明朗。
而段朗的这半元神,也是不可夺得的金贵珍宝。
那可是一个渡劫期修士的道法啊,多少修士几辈子都修不来的道行!若是将其炼化成法宝,大杀四方号令群雄,皆不在话下。
喜娘之所以惹来杀身之祸,也不仅仅是她因为杀了夺刘相舍的恶鬼、坏了一群人的好事,更重要更直接的原因便是,她偶遇了这个真段朗,得到了《道家录》。
只需控制住学艺并不精湛的喜娘子,《道家录》和渡劫期修士道法兼得,岂不妙哉?
邹觅被控制的细节不得而知,但可以确信的是,陈家村和喜娘等人的悲剧,皆因段朗而起。段朗之死,又因幕后黑手而起。
“……混蛋东西!”
全瑛低骂一声,右拳狠狠锤在身前的矮桌上。
一旁,二位文官皆沉默不语。殿内本来烧起的炉子已经灭了,肉汤锅里的白汤也不沸了,兴许手挨到那黄铜锅壁上,也觉不烫。
碗里的菜凉了,红得发亮的酱料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脂。却没人想得起动一下筷子,或是取一勺热汤,热热碗。
他们成天和这类仙册打交道,流落下界、为人改动的册子出了差错尚可让人理解,可天宫上自家的册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便如一道蛰伏在暗处的阴森锐利的刀光,不知何时便能杀人。
此时此刻,全瑛手中的《仙门弟子细考》上,段朗的名字仍然吉光充盈,甚至隐隐有化为蛟龙之势,哪怕这人即日飞升,都不会叫人见怪。
乐旻也就嘴上挑剔,成天唉声叹气下面青黄不接、不知哪天能上来个神官,说不定暗地里早就偷偷摸摸盯着这位段宗主不放了,只等人一飞升,就赶紧光着脚飞奔出去喜迎后辈。
毕竟是自己的同胞兄弟,言行以能德服人,乐旻不说,应是真不知这个后辈还没升天就已经死了。
原来早在这时,天宫的高层就已经被囫囵地骗过去了。
联系起之前数起天宫与下界失联的案子,全瑛的手几乎抖得停不下来。
说起来,乐旻把事情派下去已经一个多月了,怎么听不见一点回声?怎么这小子也怠惰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取出乐旻留给他的信物,对着信物喊:“乐旻?听见我喊你吗,回话,你回话啊?”
“你别装死,你上次答应我去查的事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那边缺人手了?我这边又发现了不得了的情况,你快点过来!”
“你倒是回我的话啊!”
信物静悄悄地躺在他掌心。
全瑛将脸转向雁闻:“玄文帝君不是又休假了吧?”
雁闻茫然道:“玄文陛下这些天忙得都没空来文翰府翻资料了,要什么档案文卷,都是遣他殿上的侍童来取,有话也让侍童带,算来,我也十来天未见他了。”
他想了想,又看向藏机:“藏机兄,下界出了此等瞒天过海之凶事,天机楼的司命官应该更忙吧?你这几日可有见过玄文陛下?”
藏机淡淡道:“不巧,臣也多日未看见玄文陛下了。”
全瑛听罢,更觉烦闷。他想,等结界里这破事搞完了,他便立马去清远殿找乐旻问个清楚。
假若乐旻那边的探查遇到了困难,或是差遣的神官下了界找不到地方,那么调查南土仙门暗中阴谋的事,便由他这个已经卷入其中的上神来办好了。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听闻“段朗”大名,晴乐在短短几炷香功夫内已经傻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脑子再次昏了。
“小友,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先生怎会是段宗主?段宗主人明明在涂水赤云宗啊!更何况,我见过段宗主好几面,他,他分明不是这般模样!”
宋徽安不做声,只默默看向少年。
少年平淡一笑:“兴许是吧。以前的事,我是真记不得了。我是谁都好,不要紧的。”
全瑛道:“你当真不想想起以前的事?”
“想起又如何?如今的我只能依凭这本书存在,只要能帮上别人的忙,我便很高兴了。我自己的事,大可不必在意。”
宋徽安忙道:“我们三人被困在此,不知如何脱身,先生可有妙计,为我们指明一条明路?”
他虽是千年厉鬼,嚣张得很,但清醒时也还分得清谁好拿捏,谁惹不得,方才一进这间静室,便觉那温柔和煦的法力叫他畏惧。
全瑛眼睛一亮。
若有渡劫期修士相助,他们逃离此地指日可待。
少年想了想道:“强行冲破这有点难,不过,我想,我知道这儿是何处。”
“哪?!”
见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少年不禁笑道:“这应当是一口灵棺。”
晴乐惊道:“先生,灵棺则会是这种鬼样子?”
所谓灵棺,并非用来安置亡者的棺材,而是仙门近年来颇流行的一种修行法宝。
灵棺因方方正正、颇似棺材而得名,内里孕育着的却是调养生息的灵气,助修士清心静欲、悉心筑道。虽说不少仙门大家都会把自己的灵棺改造成一个小空间,但他们遇上的这个,哪里是棺,分明比真棺还要可怕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