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全瑛冷汗直下——如今的宋徽安,早就不是他印象里刚化鬼时的状态。
难伺候了。
长明国国都沦陷时的伤亡,他在之后的转世中也曾听说,据说当时以皇宫为中心,方圆百里内白骨累累,血流成河,怨灵不计其数,于宋徽安而言,便是顿不可多得的盛宴。
他根本不敢细想,现在的宋徽安是吸食了多少血肉亡魂的厉鬼。
“二位爱卿,我有个问题,”全瑛干笑,“若我把宋徽安惹急了,这道童分身还干不过他,为之奈何?”
“这倒不至于,”雁闻安慰道,“千年厉鬼而已,帝君您是十万年的上神,自信些。”
藏机笑眯眯地补充:“若当真打不过,帝君大不了换个分身下去便是。”
全瑛朝他抱拳作谢:“藏机卿高见。”
损友间适度玩笑常有,但他却鲜少狼狈如斯。
无他,就目前形势看,这道童分身还真不一定能在武力上压制住化鬼千年的宋徽安。
禛明帝君比起仙班同僚,非文非武,样样都会,但都不是最好的。
武斗绝非他强项,他从未排进过天宫武亭二十甲,这一点也如实体现于以他本体为基础塑造的道童分身上。
眼下,全瑛也只能安慰自己:千年厉鬼不足为惧。万分之一的武力值,足矣。
……大概吧?
……大概吧?
第5章 明月故人(中)
他正想着,竟有一声清吟穿过浓雾,其声清亮,如冰泉玉石,传至耳畔。
一股凉意流进他的心里。
忽然间,那绕着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哭面鬼影如退潮的海水,朝四面八方尽数退下,只一晃便消散于夜色中,连带着周围白雾也散去大半,荒野再次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四野渐起微风,不同于之前肆意妖异的阴风,此风温柔清凉,像是能拂去人心头的灰。
不觉间,全瑛已行至一处由砖瓦堆叠起的废墟前。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他走过这片废墟时,鼻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腥甜之气。
很快,他便发现,这腥甜之气并非错觉。空气愈发湿润,他将手伸出衣袖,平放在半空中,不过多时,他的手掌上便聚了一层薄薄的露水,细细观之,不难发现一丝红。
是血水。
恰逢此时,夜空中流云褪尽,天幕露出几粒银星,夜色澄澈。送来阵阵清凉的微风,送来很淡很淡的血气。
血的腥甜悄无声息地混入如水夜色,致使这方天地在难得的明朗中仍保持着一股鬼气。
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
时候到了。
他用那具道童分身,捏着孩童的细嗓子,高声道:“可是有人在此?”
清凉的腥风吹过寂静的荒野,枯荣簌簌。
全瑛深吸一口气,又道:“有人在么?小道我可是听说,这儿有位美人。”
他四下张望,不见有人来,心中又忐忑又失落,正准备再说几句时,忽瞥见那残砖废瓦堆上,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个鬼影来。
那白衣赤足的鬼垂头而坐,怀中抱有一物,双手淌血,正低声啜泣,情状哀凄。
远远看去,观其纤细高挑的身形,便知这是位美人。而且,美人在骨。
那鬼虽哭得断续哀婉、凄然骇人,音色本身却很是清透。全瑛回味起方才那声将稚童散魂唤回的清吟,愈发想听他好言好语地说话。
鬼这番坐着便引人遐想,风姿之惊人,在仙家中都实属罕见。
雁闻啧啧叹道:“这便是沉星剑?”
“不不不,这是宋徽安的亡魂,”全瑛实在不能接受堂堂至宝哭啼不止的说法,严肃更正,“剑灵转生和剑灵本尊还是有区别的,莫要乱说。”
说罢,他操控着分身走近些,鬼纤细的身形近在眼前。
那鬼察觉到了有生人走近,渐渐停止了哭啼,遂以袖掩面,不愿露脸,却并未消失不见——大抵是寂寞了,难得遇见一个不闹事的道人,也不愿立即赶他走。
“夜安呀!”
尚带着孩童稚气的声音响起:“公子何故在此哭啼?小道听闻此处有位美人,不请自来,前来探访,若小道唐突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见鬼不作言语,全瑛又道:“公子,见你难受,小道心里也难受,你要是有什么伤心事,便跟小道我说说吧,说出来解闷,你莫要哭了。”
“……”
那鬼听来人还是个孩子,且毫无惧意,沉默半晌,低声道:“小孩子懂什么?此处没有人,更没有什么美人,速速离开,莫要再回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声嗤笑后,又道:“你若想是要美人骨,地里随便挖一块便是。”
这口气倒依稀能听出昔日太子骄纵高慢的做派。
全瑛隐约记得宋徽安做太子时的模样,那高高在上的美人骄矜自负,从不正眼看人。也恰恰是宋徽安的骄矜自负,才造成了他凄惨落魄的后半生与身后劫难。
他不愿再回想以前的事,面上笑意盈盈,好声哄着那鬼:“嘿,你倒是说说,小孩子怎么就不懂了?好公子,好哥哥,小道儿想你声音清亮好听,脸也一定顶漂亮,快放下袖子让小道看看吧,小道儿要看漂亮哥哥。”
若他以成人男子的身份说出此等谄媚轻浮之言,定然是要被当做登徒子给打出去的,只是这话出自孩童之口,声音软糯,像是在撒娇,竟显得很是可爱。
藏机皱眉:“帝君,您这口气怎能如此恶心?您下界的时候都学了些什么!”
全瑛全然不予理会,对鬼继续撒娇:“来嘛,好哥哥莫要害羞,来嘛,让小道儿看看好哥哥的容貌!”说罢,凑上前去,拽着鬼的袖子来回晃动。
鬼又一阵沉默,道:“你不怕鬼么?”
“是人是鬼有什么关系?谁会怕漂亮哥哥呢?”全瑛笑嘻嘻的,心道这副孩童皮囊对宋徽明果然有用。
“……”
鬼思量许久,才缓缓放下衣袖,转过脸来,露出双含着无限忧愁的浓黑瞳子。
但见他眼帘微敛,淡然道:“看到了么?看完就赶紧走。”
第6章 明月故人(下)
宋徽安。
时隔多年,他纵是化作厉鬼,也一点没变。
苍白的月色下,那鬼长眉微蹙,面无血色,唯有薄唇透出极淡薄的桃色,犹带生前的病容与哀愁。
他本就生得山眉水眼,雌雄莫辨,黑而翘的眼睫下藏着一帘难尽的风月。乍一眼看过去,还道他是只艳鬼。
宋徽安早在志学之年,便已长成了个清隽明秀、与日月争辉的大美人,只因身居高位,京师中鲜有人知;如今化鬼,他脸上因哭啼挂着猩红的血泪,竟凄艳妖异得叫人心惊。他身形又纤弱,修长的脖颈暴露在朦朦夜色中,好似一截白玉。
此间夜露浓重,月光清寒,他整个鬼犹如镜花水月,不似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这一望,便好似穿过重重光阴,唤醒全瑛封存于旧日的记忆。
很多很多年前,宋徽安被幽禁在深宫偏院时,他龙袍加身,有时去看他,若这人神志清明,便也是这般愁苦地跪坐在阴影里,只是不敢去看他,生怕多看上一眼,便会被拖入非人的炼狱。
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自与他脱不了干系。
全瑛心中一酸,抬起手,便要用袖子去擦宋徽安脸上的血泪,却被面露惊色的宋徽安躲过了。
“你……你做什么!”
全瑛道:“别哭了,好哥哥,我给你擦擦眼泪。”
宋徽安往后退了退,很是抵触与人接触。
“别过来。”
“我,我没有恶意的,”全瑛好声安抚道,“好哥哥,把眼泪擦擦吧,有眼泪就不好看了。”
宋徽安怒道:“鬼要什么好看!”
“可你就是好看呀,”全瑛认真地说着,又拽着他的袖口摇来摇去,小猫似的哀求道,“好哥哥,别生气了,让我擦擦你的眼泪吧,你有什么不高兴,就跟我说说吧,我被师父丢出来历练,一路上都没什么人陪我说话、陪我玩耍,好哥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陪我说说话吧。”
雁闻道:“帝君,您可真不要脸。”
宋徽安却是为眼前活泼可爱的小道童动容了。想来,他亦很久未见到这样体贴可爱、又不怕他的正常小童了。
他轻声道:“好……好吧,等天亮了,你就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