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记+番外(2)

至于全瑛陛下,对于成千上万个转世化身的经历,若非可圈可点,他未必能时时记在心上。

作为宋徽明的这一世太过特殊,全瑛瞧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深埋在识海深处的记忆随即涌现。

此地原是皇宫正殿前的方形广场。历经千年,原本平坦的地面业已形成高低不平的坡面。

远远地,一布衣少年赶着两只瘦羊,哼着乡间小曲走来。

少年远远地看见那道童分身,大惊,赶紧跑到他面前,道:“小道长,你可是来降鬼的?”

全瑛不出声,只摇摇头。

“哎呀,小道长,你快离开吧——”少年劝道,“之前已经有好几位道长来过了,都拿那只鬼没办法,小道长,我看你年纪还小,快走吧。”

“……我只是路过。这位小哥,这儿闹鬼?”

少年道:“快走吧,快走吧,这里不是前朝皇宫遗址么,谁知道皇上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还生出个鬼来?那鬼平日里不出来,有道人来时可凶了,十里八乡请的半仙都拿他没辙。哎哟,这天马上就黑了,再不走就要见鬼了。俺可得回村了,小道长,你也别留这了,快走吧!”

那少年见天幕中墨色将倾,赶忙拉着羊一溜烟跑了,三个小小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起伏重叠的荒丘后。

全瑛听了他的话,对宋徽安亡魂的状态愈发放心。

鬼脾气大多不好,他是知道的,但宋徽安喜欢小孩子,应当不会对他的道童分身行凶狠之事,想来,安抚冤鬼这份差事不会太难解决。

且说太阳已彻底西沉,天气转凉,荒野上寒风渐起。只听那风长号不绝,如哭如泣,凄厉哀怨,似是替惨死的冤魂诉说辛酸往事,又如厉鬼索命的怒吼般尖锐刺耳,为空旷无人的废墟添上骇人的阴森之气。

全瑛犹记得当年,宋徽安亡魂所化厉鬼被修士封印在宫西一隅的废弃院落中,直至长明国亡国,此处都是宫闱禁地。尔后皇宫被叛军烧毁,那封印厉鬼的法阵应是不在了,宋徽安才得以重见天日。

只是,他从那少年所言推想而知,宋徽安虽重获自由,却未滋事害人,常年滞留在废宫中,目的不明。

而宋徽安生前最后的住所,便是他的封印地。

全瑛顺着记忆中的方位,朝宋徽安自尽之处去。

此时距离宋徽安身死已有千年,哪里还有什么深宫回廊、冷落偏院?狗尾巴草下都不见得有块完整的人骨。

全瑛只大致跟着方位走,一路西行。萧瑟潮湿的阴风愈发强劲,像一股股刀子,从未知的黑暗中扑来,将他的道袍吹得上下翻飞。

阴气愈发浓重。

骤然,远处的废墟上传来断续的哭啼。

全瑛闻声,飞奔而去,却不见鬼影,周身反倒生出纱幔似的白雾。

不知何时,远处升起高楼朱阁层层叠叠的虚影,如隐在浩海中难得一见的仙境,如梦似幻。

不数宫灯投出星星点点的烛光,而暖色的光晕被湿冷的雾一隔,也不让人觉得暖了。幽深的回廊中,走出两列宫人来。

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们着五色宫服,面若娇花,鬓若青云,托举着由金银铸成的餐具,迎着全瑛快步走来,身姿婀娜,衣带飘飘,如天仙下凡一般,有香风扑鼻而来。

她们并非实体,如云如雾,全瑛站在队列正中,她们仍目视前方,神色如常地穿过全瑛的肉身。

毕竟在她们的时空中,路中间什么人也没有。

一旁的掌事公公尖声催促:“快点,快点!皇上的寿宴要开始了!”

他话音未落,赶着送餐的宫女们和灯火辉煌的回廊便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斑驳老旧、不得修葺的宫墙一角。

身形佝偻的老公公领着几位太医走过。几人身披惨白而朦胧的月光,在坑坑洼洼的青砖地上留下被拉得极长的影子。

“记住了啊,娘娘不能轻易死,得救回来,至于肚子里那个小的,就别管了……”

阴气重的地方,多生怪灵,因而常浮出些旧日光影。全英眼前所见,便是宫殿的记忆。

即使化作废墟,埋没于荒野之间,它仍记着往日所见证的荣光与衰败、辉煌与阴谋。

瞬息之间,宫廷百态在全瑛眼前飞速闪过。这些场景颇为混乱,不同时期君主治下的事纷纷出现,诸事交杂在一起,好似一团无头无尾的乱线,如几百折出处不同的戏交错着上演,叫人看不出头绪。

全瑛穿行于数个场景中,险些因这迷障失了方位。忽地,他又听得一阵嘈杂的声响。

宫廷的幻象被跳跃的烈焰吞噬。

伴着震人心神的号角声,万马嘶鸣,铁马金戈破门而来,一队队铁骑纵马杀入宫门,将哭喊逃散的宫人斩杀殆尽,骨肉横飞,热血四溅。

他的眼前满是杀戮与死亡。燃烧的宫殿、饮血的刀刃,以及随处可见的横尸,在人间构筑起一副火狱画卷。

宫殿如实记录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惨剧。

全瑛叹了口气。

他的转世虽非长明国的亡国君主,但他此番下界,多少也算重游故国了,看着自己曾为之浇筑大半生心血的王朝毁于一旦,心中不免怅然。然而,朝代更迭是人间既定的命数,他虽贵为帝君,仍受制于天道,亦不可逆天道而行。

天上,雁闻亦叹道:“怎么又是看这些叫人难受的事情。”言语之中,无不是忧愁。

文昭仙君为人时,系东土某国名相,正逢家国内忧外患之时,他因位高权重、主张严政,为奸臣所害,招来无妄之灾。仙君碧血丹心日月可鉴,终感动上苍,于刑场飞升。他初至天宫时,仍心系下界国事,如今见了这屠宫惨状,不免触景生情,心中郁结。

全瑛知他心中所想,连忙略施法术,将这屠宫的幻象消去。白雾中隐约现出横生的杂草,。荒野中万籁俱寂,更显寂寞寥落。

在白月凝视下,荒野中只余他一人的孤影。

白雾不见退去,反倒较之前更浓厚了些。

与此同时,那哭声更近了。

冤魂厉鬼出没于此。

全瑛一往无前,深入白雾。白雾中再无幻象。破败的遗址中,鬼气横生,而那浓得快遮蔽夜月的烟雾,竟生出些影影绰绰的哭面鬼影。

那哭面鬼影重重叠叠,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发出孩童般的哭声。原来那哀怨悠长的哭声,便是由它们发出。

定睛一看,望不到边际的白雾里,竟全是这东西。

全瑛登时头皮发麻。他万事万物都看得开,唯独最看不得这些奇形怪状的腌臜秽物。若非他如今使用的只是能力不及本体万分之一的分身,以至于方才好久都瞧不出这白雾的门道,他又怎会叫它们跟他同处这么久!

而那些哭面鬼影见了他这么个大活人,纷纷为其生气所吸引,在半空里上下翻腾几圈,将他团团围住,继而齐齐朝他扑来。

全瑛将手按在悬挂于腰的拂尘上,已然做好万全准备,只需一挥拂尘,便能将它们打得魂飞魄散。

可他没有。

因为,当它们靠近他时,他才发现,它们不过是几缕残魂所化的小鬼,看着声势浩大,事实上处于鬼怪食物链的底端。

“来玩儿吧,来玩儿吧……”

“求求你,陪我们玩儿吧……”

“没有爹爹没有娘,哥哥也不和我们玩,陪我们玩玩吧……”

哭面鬼环绕着他不停打圈儿,见他不动手,更有些胆子大的小鬼蹭了蹭他衣角。

全瑛凑近了听,只觉它们哭声软糯稚嫩,甚至带着可怜兮兮哀求的味道。一时间,来自四面八方浩荡的声潮将全瑛裹在此起披伏的童音中。

怪就怪在这。

早夭孩童的魂魄本就易散,不全的残魂更难长存于阳世,哪怕依凭于阴气浓重的旧宫殿,也如朝露般短命,换做别处,绝无可能出现如此成群结队的孩童残魂。它们身上,甚至还有其他鬼怪留下的气息,那股鬼气如藏匿暗潮的浓黑夜色一般,危险而神秘。

由于这股鬼气过于纯粹,全瑛确定,哭面鬼影都是受到同一只鬼的庇护,才得以强留在世间。

而方才,小鬼们又说,它们有个“哥哥”,便是这哥哥”庇护了它们。

想来,那只鬼便是宋徽安。

第3章 残宫旧影(下)

全瑛闻声,飞奔而去,却不见鬼影,周身反倒生出纱幔似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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