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于知非才听到脚步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于是立马起了身准备迎人。
说紧张,倒也有些,但不至于特别的紧张,大概是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
珠帘被李嬷嬷给撩开,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片绣着繁复凤纹的深蓝色长衫,曳地生莲,往上看去,简单朴素的碧玉簪束起三千青丝,远山眉,一双眼深邃不可见底,与他四目相对时微动了动,更深了几分。
“太后娘娘。”于知非抱拳见礼,低下头。
“嗯,”太后应了一声,在主位上坐下,突然抬手挥了挥,道,“都退下吧。”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寥寥四人,太后理了理自己的发簪,眼神落到了问情的身上,道:“你也退下。”
问情有些紧张的看了一眼于知非,于知非冲她摇了摇头,问情顿时撇了撇嘴,很不情愿的往外面去了。
于知非看向太后,道:“太后娘娘有话要问臣?”
她没说话,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突然往下一搁,“砰”的一声,茶盏落在桌面上,砸出一声巨响。
盏中茶水飘荡几下,太后眯着眼瞳,终于开了口,却是掷地有声:“臣?于知非,你心里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于知非不动声色:“自然记得。”
太后眼神犀利的落在他的身上:“若是记得,你昨夜里就不该放任陛下住在你那里!扪心自问,我已经对你二人的事诸多隐忍,如今你竟还继续得寸进尺,怎么,你是打算把虞子婴给拉下来,自己去着那凤冠霞帔?”
第6章
一个男人,坐上后位,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说法,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太后这句话是在侮辱他,也是在侮辱于渊天。
但于知非却什么都不能说,任太后这番话说完,只摇了摇头:“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何不敢?”太后冷笑一声,道,“先皇疼惜你数十年,你要什么他不给?而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不仅背叛了先皇,更是将自己的尊严践踏在地,你是为了什么?”
于知非抬起头,眉头轻轻拧起来,看着她。
眼前这个女人,他也算是认识许多年了,于渊天是十二岁那年过继给太后养着的,那时候的她还是淑妃,膝下只一子,为三王爷。
她待于渊天还算不错,所以先帝去了之后,于渊天狠心解决了所有的皇子,独独留下了太后与三王爷。
三王爷如今在偏僻蛮荒之地,倒也算逍遥自在。
于知非在宁宫待了三年,与她从未见过一面,一是面子不好看,一是太后娘娘也压根就不想见他,估计怕脏了自己的眼。
如今为了虞子婴这个侄女……于知非觉得不太可能,依照她的性格,她不太可能会为了虞子婴而站出来。
那是为了什么呢?
于知非心里叹了口气,心道一句真累,才继续开口道:“皇嫂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却不想太后倏地笑了,眼神仍然是深邃的,语气却柔了几分,不再咄咄逼人:“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皇嫂?”
于知非没说话,她又道:“你既然还记得我是你的皇嫂,那你就不该将先帝去了的时候忘得这般彻彻底底——”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凑近他,压低的声音像是逼问,“你同先帝的尸体待了一晚上,你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于知非只觉得自己疑惑的那根弦骤然被拨了一下,铮鸣一声,什么都懂了。
她是打着虞子婴的旗号来问先帝的事情。
她如此直接的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在他的面前……于知非垂下眼,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太后一定,脸上的笑容垮下去,一字一顿,语气变得不太好听起来,“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不知道。”
于知非一幅一脸平淡的模样到底是激怒了太后,她额头轻轻一挑,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没忍住:“怎么,曾经你唤我一句皇嫂,如今是打算一辈子唤我一声母后了吗?”
于知非身体微微一颤,脸上一贯平淡的神情却是苍白了几分,甚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太后冷冷的看着他:“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六王爷?如今的你站出去,任是谁都要骂你几句,唾弃你几句!枉顾天伦礼法,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哪一个不是说的你?”
于知非本就孱弱的身体终是没忍住颤抖起来,一阵气血翻涌,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红晕。
他捂住自己的嘴唇重重的咳嗽起来,一下握住一旁的椅背,深深地看向太后,顿了好久后,才沙哑着声音道:“太后,请您自重。”
“于知非,你午夜梦回时,可会觉得害怕?”太后逼近他,“死的人可是你最亲的皇兄,是疼惜你十多年的皇兄,是纵容你十多年的皇兄——你与他的尸体待了整整一夜,你都不会觉得害怕吗?”
“别说了。”于知非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视线,盯着自己的手背,苍白透明的肤色让暴起来的血管显得异常明显,“别说了……”
“他从未来梦中找过你吗?没斥责过你吗?没索过你的命吗?”
那一袭被血染红的红袍在眼前一闪而过,几乎是瞬间,于知非狠狠攥紧了椅背,蹲**去,重重的咳嗽出声。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胸口那憋闷的窒息之感,太后的话宛如梦魇般,让他的眼前闪过从前种种,终于遏制不住的喝出声:“别说了!”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蹲下去的他,突觉疲惫的捏了捏自己的眉间。
于知非的咳嗽在这沉默之中逐渐停歇下来,他用了些力气,很吃力的,一点一点站起身来,定定的看向太后。
“太后,我尊你一声皇嫂——”顿了顿,他垂下眼睑,淡淡道,“不是让你打着先帝的旗号,来从我这里探听消息的。”
这句话出来后,房间里便沉默下来。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许久,太后才又开了口,这一次语气软化了不少:“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
“这三年时间,你被关在宁宫,你出不去,”太后深深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可悲,“你曾是名动天下的六王爷,怎么可能真的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你最爱无边的大千世界,又怎么可能永远都停留在这如同牢笼一般的深宫?”
“我可以帮你出去。”她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压低,带上一种特殊的诱惑力,“我可以让你回去从前的自由——”
从乾明宫出来,于知非才发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爬了上来。
这个冬天很少出太阳,大多数时间都是阴雨绵绵的雨,下的人心中发慌。
宫前有一棵很大的梅树,于知非路过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在地上落出斑驳的影子。
问情站在一侧:“爷,若是喜欢梅树,干脆在我们宁宫也种上一院子好啦。”
“也谈不上喜欢。”于知非说,“只是顺路看到了,便想多看几眼而已。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里愉悦几分的。”
问情点了点头,犹豫再三:“太后娘娘可有为难爷?”
于知非扭头,好笑的看她一眼:“怎么,若是她为难了我,你又要去告诉陛下吗?”
问情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陛下和奴婢都只是关心爷而已……”
“说了又能怎样呢,”于知非收了笑意,淡淡道,“那毕竟是陛下的母后,陛下也不能拿她怎么着的。”
“那可不一定呀,”问情说,“为了爷,陛下什么都愿做的。”
于知非拨动了一下枝头的梅,没再应她这句话。
宁宫门口站着于渊天身边最得力的公公,见于知非近了,兴奋不已的行了礼,进去通禀,于知非这才知晓于渊天又过来了。
他坐在院子里,他常常坐着的那石凳上,冬天有些凉屁股,但他总能坐得住。
于渊天在下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听了公公的禀报,抬起头来,正好同于知非四目相对。
他紧皱的眉头松懈下来,道:“过来。”
于知非走近,与他对立而坐。
于渊天将白子推给他:“下一局。”
“好。”于知非点了点头,先观察了一番局势,心下思忖片刻,方才将白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