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怿焦躁道:“唉,现在我还哪有心思吃东西?还是没有三郎君的消息吗?”
“还没有。郎君还是放宽心,三郎君定会为您在陛下面前说情的。说到底,您毕竟是陛下的亲舅舅啊。”说完,家仆便放下食盒,将盒中的碗碟取出,一样样地摆放在几案上。
庾怿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吧。”他坐在几案前,勉强自己吃了几口,便吩咐撤了下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庾怿睁大眼睛,急忙迎了上去,只见来人风尘仆仆,正是他派往建康庾冰府上的家仆。
家仆正要行礼,庾怿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道:“可有消息?”
“有。”家仆道:“三郎君给了小人一封信,说郎君见信后自知。”
“信在哪里,快给我!”
家仆急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给庾怿。
庾怿一把扯过信,手指微微颤抖。他打开书信,却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反复看了看,确认不是自己眼花,道:“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信上怎么什么都没有?”
家仆一看,果然,信上并无字迹,竟是一张白纸,疑道:“这么会这样?三郎君亲手把信封好,然后交给我的。您看,信封上还有您的名字。”
庾怿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顿时变得惨白。他无力地挥挥手,道:“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喏。”
家仆退了下去,庾怿无力地跌坐在茵席上,盯着手中无一字的信纸,忽然哈哈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却流出了泪水,“我明白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日为何要给王允之送毒酒呢?还做得如此疏漏?是太低估王允之,还是对庾氏的权势太自负了?或者不满自己只是区区一个侨州刺史,以为王允之死了,自己便会当上江州刺史,利令智昏?但无论如何,此时也已经太晚了。
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墙壁。那里,悬挂着一柄宝剑,是当年大哥庾亮准备北伐,任命他为梁州刺史时,赠与他的宝剑。
庾怿喃喃道:“大哥,我来了……”
良久,当守在门外的家仆久久不闻书房内的动静,推门查看时,却见庾怿七窍流血,尸体都冷了。
庾怿自尽的消息传到建康,司马衍长叹一声,追赠其为侍中,卫将军。
转眼间,便到了五月。
周贵人的寝殿里,其乐融融,时而听闻婴儿的啼哭声。她于两个月前,又产下一子,司马衍起名为“奕”,取自于《诗经韩奕》的“奕奕梁山,维禹甸之”。这句话,虽然司马衍给她解释过,周贵人仍然不太懂,大概知道“奕”就是大而美好的意思。
“陛下。”
“平身。”司马衍和颜悦色地道。自周贵人出了月子,每日司马衍处理完政务,便来此看两个儿子。
“奕儿呢?”
“奶娘喂了奶,刚睡。”
司马衍踱到摇篮旁,看了看正闭目熟睡的次子,忽听身边传来小儿的咿呀声,转头一看,却是奶娘抱着的长子司马丕,正伸着小手,口齿不清地道:“互皇,互皇……”
“丕儿,是父皇。跟着阿娘叫,父……皇……”周贵人急忙纠正。
“互……皇……”
“好了,好了。”司马衍哑然失笑,“丕儿才满周岁不久,慢慢教就好了。”说完,便用手轻轻握住了司马丕的小手,皱眉道:“丕儿还是瘦了点,今日他吃得可香?”
奶娘道:“回陛下,殿下吃个大半饱,便不肯吃了。奴又哄他吃了几口米糊。”
司马衍微微蹙眉,道:“还是要想办法让他多吃点。要不怎么长得胖?”
司马丕却从司马衍手中抽出小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卷轴,道:“互皇,仙女,仙女……”
那卷轴上,山间云雾飘渺,一位女子云鬓高耸,穿着杂裾垂髾服,衣袂飘飘,颇有餐风饮露,乘风而去的情致。
司马衍摇头笑道:“仙女两字,你倒是说的准……”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周贵人、奶娘都吓呆了,过了片刻,周贵人才叫道:“陛下,陛下!”她蹲下身子,摇了摇司马衍,司马衍仍无反应,便带着哭腔大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六月初一,本是大朝会,司马衍在太极殿东堂听政的日子。
官员们天还不亮便起来了,乘着牛车来到台城,入了东堂,正在等候,忽然一名内侍急步走来,道:“陛下有恙,各位大人都散了吧!”
庾冰、诸葛恢、何充对望一眼,脸色都十分沉重。他们都知道司马衍病了的消息,但原以为是小病,如今看来,却未必如此。自王导死后,司马衍亲政,他十分勤于政事,大朝会从未缺席,即使有些许不适,也会坚持前来,今日还是首次。
官员们交头接耳着缓缓散去,庾冰却留了下来,找了个内侍问道:“常内侍可在?如果在的话,告诉他,我要见他。”
内侍不敢怠慢,急忙传话进去,不一会儿,常内侍匆匆地来了,见到庾冰,行了个礼,“庾大人。”
庾冰的脸色十分严正,“陛下呢?”
“陛下吃了药,刚睡了。”
“你给我说句实话,陛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常内侍哭丧着脸道:“奴婢不敢隐瞒大人,陛下的病,十分凶险……”
那日司马衍忽然昏倒,叫了张御医来看,原以为是心神疲累、体力不支而昏倒,不料张御医请了脉后,却脸色十分沉重,还请另外两个御医前来会诊。虽然针灸之后,司马衍醒了过来,但这几日,体乏无力,时有昏厥。
庾冰越听脸色越凝肃,道:“叫张御医来见我。”
庾冰回到台城,不一会儿,张御医气喘吁吁地来中书省见庾冰。
庾冰不待他行礼,便道:“陛下的病,究竟如何?”
面对朝廷重臣,又是陛下舅父的庾氏家主,张御医不敢掩饰,道:“陛下的病,十分严重,只怕……”
庾冰死死地握住了书案,指节握得发白,“陛下才二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究竟是什么病?”
张御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陛下的病,只怕是从胎里带来的。他少年时,又落于乱军之手,饱受忧惧……”
庾冰伸手阻住了张御医的话,他想起来了,司马衍之父、自己的姐夫晋明帝司马绍,便是年仅二十七岁,便故去了。
“那,据你看,陛下还有多少时日?”庾冰张了张口,终于艰难地问,语声嘶哑。
张御医的声音也低了下来,“说不准,或许十日之内。”
虽然台城阳光明媚灿烂,庭院树上的鸟儿在婉转吟唱,但庾冰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十日,只有十日,自己那饱经忧患的外甥皇帝便大限已到,留下了一个刚满周岁不久,一个才生下两个月的儿子!这江山,这江山……便留给婴儿来执掌吗?
虽然心乱如麻,他的思维依旧冷静。他挥退张御医,唤来仆役,道:“你去看看,范侍郎在不在?如果在,叫他速来见我。”
范侍郎就是范汪,南阳人,任庾亮的佐使达十余年之久,是颍川庾氏的亲信,目前任中书侍郎一职。但庾冰此时找他,却是因为他善于医术。
不一会儿,范汪便随着仆役来了,居然还背着药箱。他的神态很沉静,拱手道:“我料到大人会找我。”
庾冰十分欣慰,当即请见皇帝司马衍,道:“臣知范汪乃当世良医,医术不在御医之下。”
两人在台城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内侍来传旨,“宣。”
第二十六章
庾冰、范汪对望一眼,跟随内侍,来到司马衍的寝宫式乾殿。虽然是六月天气,寝殿内却不像往日,放置冰盆,殿内帷幕低垂,并不透风,榻上的司马衍面色蜡黄,面颊都凹陷了。
“陛下。”两人跪下行礼。
“平身。”司马衍道,语声十分微弱。
庾冰道:“范侍郎精于医术,陛下,可否让他请脉?”
司马衍微微苦笑,“可以。”
范汪上前两步,跪坐在榻前,稳了稳呼吸,将手指搭在了司马衍的手腕上,良久,才收回手。庾冰向他看去,范汪微微摇头。
“朕……是否无救了?不要瞒我……”
“陛下!”范汪垂首无语。看脉象,竟是绝脉,御医诊断无误,只怕真的是胎里带来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