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面前的盘子摆了炒河虾,师父不吃带壳的,孝顺徒弟便耐着性子慢慢剥。这虾是花匠去买的,据说她蹲在鱼贩的摊前一个个挑大的,差点和摊主人发生冲突。到底是河虾,又能长到多大,也就程透有那个耐性给程显听剥,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偶尔贴着耳廓讲那么一两句小话。
夹在两组人中间的花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左右看罢,哭丧着脸哇了一声。
这一嗓子把程掌门吓一大跳,立刻训道:“大过年的你干嘛呢!”
她先往嘴里塞了一口菜,这才边嚼边掩面,“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如意郎君啊——”
程显听人模人样继续训说:“小姑娘年纪轻轻不干出一番大事业,总想着嫁人做什么。”
“你不懂!”花匠反驳道,“我渴望爱情!”
两人正插科打诨,结果,好端端的,国英突兀地接话说:“阿姐,过节的时候,就不要说不开心的话了吧。”
正在喝酒的陆厢呛住,小声提醒道:“国英——”
程氏师徒对望一眼,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花匠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闷闷地解释说:“傻子,我们开玩笑呢。”
国英眨巴两下眼睛,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程透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嘛,打圆场说:“咳,今天不冷,我看陆前辈带了琴来。”
“是啊是啊,”程显听默契十足地接下去,“陆厢一会儿拿你的本族话唱首歌嘛。”
这么一配合,两人还算顺利地把话头圆了过去。花匠本也就是来得快去得快的人,三言两语气氛重新回到刚才的和乐融融。
年夜饭吃得很是尽兴,之后果然也没人提收拾的事,五个人真的跑去院子里生火而坐。满天星光点缀着年夜,这天晚上好似同普通的夜里没什么不同,但却莫名的充满祥和,叫人心安。
火堆让冬夜鲜活,彼此爱慕的人自然而然依偎着。花匠无人可依,自己抱膝坐着,那团火跳跃在她的眼睛里,美丽的女人面带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谁也没有开口。
在辞旧迎新的一天里短暂地忘记众生烦恼,此刻只与爱人遐想。马头琴婉转而低沉,缓慢地流淌在艳红的火里,男人拿异族的语言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情歌,我的爱人,你是草原上白色的花,又似太阳般炽热。
除了陆厢,没人知道歌词的含义。除了程透,没人知道他的爱有多炽热。
一曲罢了,花匠鼓掌,几个轻轻的巴掌声似乎不忍打碎此刻夜的温柔。陆厢沉默着把马头琴递给花匠,她没接琴弓,只是用手指头拨动着弦,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调。
她好似并不懂这乐器,只是试着找了几个音相合,便开口唱起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花匠的嗓音有些刻意的压低,像是为了迎合本不该这般安静的除夕。“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程透轻轻地念着,略微凑近程显听颈间。
他闻到他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味,闻到甜丝丝的黄酒,哪个都是他的味道,但哪个也都不是他的味道。他就像新雪而后,一沁入喉,再不得忘却。
如同撒娇一般,程透提了个无礼而无伤大雅的要求。“你也唱一个吧。”
在伽弥山上时,程透见过程显听演奏过许多乐器,但凡他说得上名字的,师父似乎就没有不会的。他抚琴时有种格格不入感,演奏也平庸无奇,上回吹埙更是惨不忍闻,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程透从没听见过他唱歌。
有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青年只想了那么一下就笑了。当然有,而且很多。他怎么会有程显听无所不能的想法呢?
凑巧程显听也微微颔首,贴着他低声说道:“少跟着瞎起哄。”
“但我想听。”程透不放弃,盯着火堆回说。
程显听弯着嘴角,不掩话里笑意,“你多大了还要哄。”
往常程透很不喜欢他拿年龄说事,但今天青年反倒理直气壮,回击道:“没多大。”
剩下三个人似乎也听到这一小段对话,待花匠唱完了,她默默把琴递过去。陆厢面带微笑搂紧了国英,国英也好奇地看过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无邪,但挨着陆厢的时候才一下子消散了许多,露出仙宫第一位的独到之处。
“好吧。”程显听无奈,不知是否因为无法拒绝徒弟。他拿过马头琴,同样没用琴弓,“既然花匠唱了今夕何夕,我就……唱一首越人歌吧。”
“你等等。”程透站起来,坐到了火堆对面。“我要坐这儿。”
花匠反应过来原是他家徒弟不自信,忙逃难似也坐到了国英他们身旁,同程大掌门分开。程显听好气又好笑,拨着道:“那我就献丑啦。”
言罢,他脸上的笑容沉下去,连带着眼神都深邃起来。
星宿为伴,木柴时而爆响一声,他们听到马头琴的因为简单的拨动而奏出单调的音符。程显听低头,专注地看着,似乎在熟悉位置。火堆使他薄灰色的头发染上一层温暖,却没有消融。
火星微散,恍若流萤。
程显听缓缓抬头,拨奏着,他看着程透的眼睛,唱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59章 毋庸
隔着火堆,程透看见他隐隐流转出淡金色的眼睛,被火光晕染开来,分不清楚。
那里面应是万般滋味涌起,却独独剥离不出的情。
他听到他轻轻拨动琴弦,唱着“心悦君兮——”
“君不知。”
那一刻所有的人与物都远了,仿佛两人间只有一个火堆,正有一个火堆。他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却要他爱人而先自爱。他永远像雪,一旦暖起来就会化掉,可他眼里的火亦熠熠生辉。
他是如此矛盾,宛如当头烈日,恰似万古寒渊。
“下雪了……”
花匠轻轻说道。
三个人一齐抬头看雪。但程透没有,他还是盯着程显听,试图从师父的眼里确认出什么,但后者终究没能给他机会,他微笑着把琴递回陆厢手里,说道:“进屋去吧。”
屋里暖和得人筋骨都松散起来,五个人坐在厚毯子上发呆。花匠挨着国英坐到最边上,程显听给每个人倒上酒,随口挑起话茬,“花匠,你和国英是怎么结义的?”
花匠不满道:“大过年的不提不开心的事。”
“怎么,跟国英结义你还挺不满的?”程显听立刻揶揄起来,程透瞪他一眼,拿眼神叫他闭嘴。
陆厢刚张口要打圆场,国英却摆了摆手,笑说道:“无妨,程掌门若是想知道……”他偏头看着花匠,“我不擅言辞,便由阿姐讲一讲?”
花匠撇起嘴,干完了酒说:“好吧。”
那天天气不好,是个死气沉沉的三秋末尾。山上靠海,初勾勒出冬日的肃杀之气,花匠为了找一种草籽在树丛里摸爬滚打了好几日,灰头土脸的,衣服里都好似钻进了小虫子。她扎红头巾,扛着锄头边挠后背边哼着歌下山。山上飞禽走兽甚少,花匠不怕别人听见她自编自导的粗野音调,尽兴地哼着。她沿阡陌慢悠悠地往山下走,今日是张金榜的日子,市集里人不会多,她目前是个名不入金榜的闲散人士,倒是可以趁着机会去捡点便宜。
如果不是地上那摊骇人的血渍,她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花匠自言我非善人,岭上仙宫里有哪天不死人?最开始停下不过是好奇罢,她左右看看,发现这血是滴滴答答一路向着林深去的,那人想必受了重伤,只怕走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
死在这儿,自己常来来去去,多晦气啊。
花匠这么想着,改过方向沿着血渍走去。
草木窸窣间渐渐夹杂着一个青年的痛苦呜咽,花匠一面想着这得多疼啊才能哭成这样,一面又觉得还有力气哭成这样,指不定有救。她绕过树干,终于看见有个面容清隽的年轻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胡乱挖着土,十指出血,滴进泥土里。
他咬牙痛哭,花匠看见青年的身边还躺着一个瞧着至多二十出头的美丽女子,相貌温婉端庄,只是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她的前襟被鲜血浸透,嘴角更是残余着没擦干的血迹,原来地上那些血都是这女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