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听盯着手上细小的伤口自言自语道:“得亏没滴上去,好险。”
然后他嚷嚷着叫来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道童,把手上一个头发丝细的伤口里三层外三层包个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后山的树林里窸窸窣窣一阵后,程漆就着月色钻了出来,他手里拎着食盒,目不斜视地从程显听身边过去,看也不看一眼,反倒是后者伸腿像流氓一样地拦住他,嘴里道:“程二五,你又在我的后山上烧火做‘汤’了是不是?”
程漆瞥了他一眼,手把食盒藏到了身后,没好气道:“后山是后山,我又没在你的门派里做!”
“早晚有一天你得把我这山上的蛇都逮完。”程显听收回脚,“下回滚到山外头做去!”
往常总得跟他别上一嘴的程漆似乎自知理亏,难得没有再说什么,拎着食盒急匆匆地沿石阶走了。
他一路到了山脚下,迈过那条隔开伽弥山与外界的小溪流,阴冷瞬间便顺着秋风灌进了衣领,程漆一手把略微敞开的领子拽紧,迈开步子又一头扎入山林。
在树影婆娑的林间穿行没一会儿,眼前现出间不大的小院来。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难免有些不着人气的荒凉,但小院主人种了小块儿花田,院落里还搭了个秋千,认真品品,也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程漆轻车熟路地进去,推开门柔声道:“你睡了吗?”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一片安静。
程漆心里咯噔一声,又唤道:“茯苓?” 他大步走进去,把食盒丢在木桌上,木桌因为四脚不平发出一声响动,程漆黑眼仁儿缩了下,刚抬脚要过去点上油灯,脚下却踩到了个软软的东西。
他把油灯点好,往脚下看去,只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青年侧躺在地上,手里握着把剪刀。他长相十分柔和,有种悲悯之态,此时眉目紧锁,似乎正忍受着痛苦。程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男人扶到自己怀里,伸手摸了一下他的侧脸。
“茯苓!醒醒!”
茯苓的呼吸极轻,几乎到了微不可闻的程度,程漆心下大骇,眼见地上没有血迹,他翻开茯苓的衣领检查起来,见雪白的颈子上也没有伤口,这才稍松一口气,轻轻把人抱回床上。
就在这时,茯苓猛然挺直身子,深吸了口气睁开双眼。他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程漆正把他抱回床上的那只胳膊,抬起眼茫然地盯着他,微微蹙眉,努力把涣散的视线聚起。
“程漆……”
“是我。”程漆简短地回答了他,安抚似地回握住茯苓的手,轻声又道:“在呢。”
茯苓慢慢点了点头,就势坐起来,问说:“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汤药。”程漆顺手把桌上的食盒够过来,一面打开,一面问他说:“你怎么回事?”
“我想去剪烛火来着,”茯苓举起另一只手上还握着的剪子,偏头一笑,笑容里含着点羞怯,“结果刚下去就晕倒了。”
程漆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责怪他,只是端来碗勺把食盒里的汤药倒进去,递给茯苓,嘱咐道:“天气冷少下床,往后两日一次吧。趁热赶紧喝。”
接过瓷碗,茯苓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说:“还是不要了吧,你把山上的蛇都抓完了道君要发火的。”
提到程显听,程漆冷哼一声,似乎不太高兴,“你管他做什么,你住不到伽弥山上,吃点他养在那儿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行了?”
茯苓听出他话里有话来,端着勺子,汤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他犹豫了会儿,轻轻笑了下,说道:“又不是道君不许我住,是我还不能进去啊。”
“就你话多,替他辩驳。”程漆瞪他一眼,夺过碗勺,重新舀了勺滚热的汤喂到茯苓唇边,“好好喝,不看你喝完我不走。”
茯苓不再说话,乖乖张口。
程漆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蛇你不用担心,他自从捡回来那个小崽子,估计把方圆几十里的蛇都吸引过来了,够你撑完这个冬天了。”
那汤里没有放盐,茯苓喝了几口,眉间就蹙了起来,开始磨磨唧唧不愿张嘴,转而吸引程漆的注意道:“能确定就是他了?”
“八九不离十。”程漆手上一停,神色阴沉几分,“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只有那个小崽子才——”
“嘘!”茯苓吓了一跳,突然往前俯身,一根手指搭在程漆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说什么呢,道君会听到的。”
“你还真是何时都高看他一眼。”
程漆瞥着他,又舀好汤送到茯苓嘴边,小声威胁说:“快喝,乖。别逼我又灌你。”
山峦如抱,白露清风。
伽弥山景色怡人,绿荫重重,倒也看不太出是秋日。
程透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了下楼到水井去一桶接一桶的打水。他突发奇想决定把受箓前的这一“沐浴”洗成凉水澡,并且跳过了焚香,一身清爽的顺着石阶到了程显听的院落门口。
原以为程显听还在掉链子呼呼大睡,谁料他竟也已经醒了,站在门口背着手等他。
少年修士面带微笑,一身雪白道袍。浅发衬得人肤如润玉,冠带高束,卸下了他的老不正行。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来早已具道骨仙风的模样,程透也忍不住收敛心神,终于换上恭敬,俯身施礼。程显听微微一笑,带着他在山顶后方走去,程透对山顶的印象仅仅是程显听小院的那一方园地,后面还有什么,他一概不知,低着头跟他过去,才发现原来此处竟筑有处威风凛凛的露台,高悬于山涧,站上去竟也让人生出许“高处不胜寒”之感!
先前在藏经窟的书里见过受箓,程透心里过了遍流程,只等着程显听的下文。山风吹得他想揉眼睛,恍惚间想到应持贽币见师,而自己两手空空。
不过程显听好像也没打算搞得多正式,他既没有拿出金环,也没有什么章啊印啊给程透,只从怀里摸出来一枚白玉簪子,对程透道:“过来,朝那边跪下。”
他指了指露台远处,山雾你往后,见身,见心,见意;观众生,观天地,悟大道。*”
他顿了顿,“万法归一。”
他用白玉簪子把程透的头发重新挽起来,动作很慢,任凭山风吹拂着两人衣袂飘飘。
程透似有所感悟,竟在原地阖上双眼入定。
程显听往后挪了一步,看见那根“白玉”簪子在程透墨发上流转出不易察觉的紫色光泽来,他笑容里略带爱怜,轻声道:“小蛇,你了。”
程显听一贯信奉大道无言。有些道理一点就透,有些则难以言表,明明了然于心,张口说出的那一刻好像又失了本意。道乃玄之又玄,他何德何能轻易解读。
但他心里,亦有自己的答案。
第5章 入世
错身避过剑光,三指宽的长剑奋力一挥,与二指宽的细剑相撞在一起!火星四溅间,三指宽宝剑剑尖下压凌厉刺去,翻掌挑掉了二指宽细剑——
程透保持着挑剑的姿势站在原地喘了两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冲程显听道:“是你说要练剑,你倒是专心啊!”
被挑掉了细剑的青年约莫着不过二十几岁上下,负手而立,高大身形,丰神俊朗;五官精雕细琢,眉目修长,这人似认为自己已聚齐了颜如宋玉貌比潘安的资本,虽着素色衣衫,刺绣环佩一样不少,只差把纨绔二字大大写在脸上。
程显听啧一声,抬头去看眼前的少年。
程透终于也长成了十六岁最是意气风发的年龄,然而他站在那儿除了一张脸生得好看,很难再有什么引人注意,他不与人对视时,旁的只道他不过是个小小修士,但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内寒光内敛,有股狠劲像上了楔钉的卯榫,把人牢牢扣紧,浑身一凛。
“不练了。”程显听一开口说话,不正行的样子便暴露了七七八八,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垮下去,露出些极违和的骄矜来,“累了。”
程透懒得提醒自己的掌门师父他们才练了不到十几招,沉默着收剑回鞘,静候程显听的安排。反正,他这位师父矫情……骄矜起来,十头骡子都拉不回来。
程显听略一抬手,掉在地上的细剑自动飞回手上,他一侧手背,剑就被收了起来,消失无踪。程显听将心不在焉写满在脸上,问程透道:“你在山上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