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程显听闭上眼睛,开始摇头晃脑,自顾自地背起经来,他从“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一直背到“北斗七元,神气统天”。丝毫不管程透听得一头雾水,两眼发昏。程透努力做出一副“我在听,我都听明白了”的好学学生样,随后,他发现程显听眼根本扫不到他身上,不知在与哪路神仙神交,索性翻开了手头的书自己看了起来。
那叠书无外乎是《道德经》《清静经》《抱朴子》一类经典。程透同样看得一知半解,但却又让他全心全意地读了起来。程显听的声音在耳旁远了,反倒是书上的字,像有人在耳边庄严念诵一般,串联浮现。
程显听不管他这样“开小差”,却在程透不知不觉眼离书过近时停下来呵一声“抬起点儿头!”或程透无意识地放松了身体弯起腰,他神出鬼没地下来,冲着小身板猛拍一记,“坐直!”
而他自己,背了会儿经就在程透旁边的石桌上趴了下来,头枕着胳膊偷懒。
程透沉浸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时,他的掌门师父一会儿使唤道童倒茶,一会儿嫌胳膊酸了叫人拿枕头来,事精身份显露无疑,只怕自己安静一会儿就没了存在感。
忍无可忍的程透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哪知程显听理直气壮道:“才这样你就静不下心了?常清静经拿起来,再看一遍!”
说罢,他抿了口茶水,厚颜无耻唤来一个道童,吩咐说:“你把程二五给我招来,再去饭堂拿点烧鸡,要切块儿的!”
掌门师父的要求愈发荒谬上脸,程透这边却愈发专注认真,事实上,这书里的句子几乎没有他这个十岁孩童读懂了的,但程显听上蹿下跳的声音好像被撵到了九霄云外,他在书里正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他往前从未料想过的大千世界。
就在程透用功之时,程漆端着个小食盒上来了,他脸上带着杀气腾腾笑意,一见程显听,把食盒撂在桌上道:“掌门这是又作的哪门子的妖?大清早的,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只烧鸡来?”
程漆把食盒打开,露出一盒子甜香可口的点心,“就这点城里买的碎点心,爱吃不吃!”
“啧,”程显听嫌弃地砸了咂嘴,“你这扁毛畜生,愈发不讲规矩起来。”
他瞥了一眼盒子,阴阳怪气地说:“这都是上个月买的了吧?坏不坏啊……”
“呸!不吃你给我拿过来!”程漆一把抢过食盒,另一只手举到程显听面前,“拿来。”
“拿来什么?”程显听如临大敌,立刻装聋作哑。
程漆恶狠狠道:“拿钱!吃穿用度不要钱吗!你自己穷成什么样了心里没点儿数?就这还要打肿脸充富贵?”
程显听不理他,伸手飞快地从食盒里拿出块儿糕点塞进嘴里,睨着心无旁骛的程透不回程漆的话。
“给小师叔留点!”程漆没好气道。
“你说是不是应该下山再收点徒弟来?”程显听慢悠悠地说,“毕竟一大门派整个山头的人都在靠我养活着……”
程漆立刻打脸说:“滚开!这山上到底有几个人你心里没点儿数!不,这山上到底有没有人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两人进行完这段不知所云又莫名叫人毛骨悚然的对话,程漆拿着一袋银子要走,程显听却突然叫住他。
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对视在一起,程显听眯起眼睛。他还懒散地一手撑头斜靠在石桌上,鬓发如霜雪,修长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点着,凌厉肃杀之气却叫程漆瞳仁猛扩,如芒在背。
程显听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话语却分明传到了程漆耳朵里。
“少给我装模作样。就算我看走了眼,你敢打他的主意,我也杀你。”
程漆冷笑一声,扭身沿石阶下山,“好歹主仆多年,真不讲情面。”
待程漆走后不久,程显听伸了个腰,站起来往不是入定胜似入定的程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道:“今天时间差不离了。吃饭去,小蛇。”
程透被他忽然打断,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放下书,活动活动坐麻的腿站起来。他得了便宜卖乖,安安静静地跟着程显听出了教习楼。
不过他们走的方向并非饭堂,程透原本想问,才一开口却不自觉,另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他仰头看着前面的程显听,小声问道:“师父,我看不懂。怎样才能看懂呢?”
少年修士拾级而上,半回过头,瑞霭缤纷,环绕身侧,他露出了一个让程透觉得这一天半来头一个不那么欠揍的微笑,柔声说:“这大道,世间又有谁敢说自己看懂了呢?”
第3章 少年
程透看书时专注的好像需要有个人来给他护法,程显听是这么认为的。
那小孩儿还没长大,踮起脚尖尖儿姑且都够不着“”,一身柔软的韧劲儿,看着和和气气,充其量稍显冷淡,然而一触手才发现,小崽子的牙到底还是狼牙,尚不锋利,亦可扎手。
锐利在眉间锋芒毕现,没跌过跤的孩子就是这样,永远爱孤注一掷似的把全部都押注在脸上。
程显听也忍不住称奇,“家徒四壁,能折腾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啧。”
他现在连装模作样地背经都省了,程透一开始自学成才,他就在旁边玩自己的。石桌上冷,程显听便把真元注入进去,等触手温润,散发暖流时才没骨头一样趴上去,吃着点心看闲书,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谁是用功师父,谁才是不学无术的徒弟。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程显听的这套“完全放养法”很快就使程透的天赋显山露水起来。他读过的书俱是过目不忘,提笔能默——虽然字惨不忍睹,但连笔画都不带错的,实在难得。
程显听的字其实也没好看到哪儿去,经书全是他手抄的,程透从头到尾看的都是这烂字,连个能模仿的对象都没有。
墨迹未干的经文放到程显听面前时,他似乎想到了自己,语气酸酸,“十岁以前摸过笔吗?能背下来也罢,你怎么把字全写对的?”
对此,程透的解释是,“我从脑子里能看见。”
小小人儿皱起眉,端坐在石桌前,似乎在回忆着他看过的那一页又一页。
“我能看见这些书原封不动在我眼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程显听当即不服,有意刁难,随便拿了本书翻一页为难他说:“《道德经》第五章 第一句?”
程透想也不想回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啥意思?”程显听挑了挑眉毛,欠揍地笑起来,“说说。”
果然,程透游刃有余的脸色变了,盯着程显听半天,最终犹犹豫豫道:“你不讲吗?”
程显听把《道德经》放回去,低着头揉揉眉心,“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懂什么!”
程透默默等了会儿,眼见修士很是苦恼地低头笑了,半天不说上第二句,他脸色大变,问道:“你认真的!?”
程显听捏着手指头,猝不及防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嘴上道:“谁知道呢。”
自那以后,程显听连教习楼都不去了。他领着程透一路绕到了山后,指着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两扇石门紧闭,后山阳光不足,有点照耀不到,阴风飒飒,猛刮起来吹得程透一个踉跄。
“看看。”程显听背着手大爷似地立在洞窟旁,“这是咱们门派的藏经窟,书海无涯,你自个进里面看吧。”
他打了个哈欠,把程透拽过来,托着他的手虚指一划,指尖便浮现出碎金般光点来。他在程透掌心上画了一个并不复杂的符咒,金色符文印在了掌心上。
“去吧。”程显听冲他扬扬下巴。
程透联想一下程显听忒不靠谱的样儿,又充满怀疑地看了看掌心里的符咒,将信将疑着走过去,伸手碰到了门。
石门在与掌心符文接触后,门缝里闪出一道金光,随着轰隆一声,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小道,大抵是凿进山体里去了。洞里比外面冷,但并不潮湿,黑得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程透试探样迈进去一步,忍不住回头去看程显听。
掌门人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去吧,我不下去,我要睡觉。”说着,他嫌弃地皱眉,“里面太冷。”
料他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程透这样想着,抬脚刚要下去,又听见程显听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