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程透来说或许有些不公平,因为对他来说所有地方都塞满了记忆,没有哪儿难以忘怀。
程掌门越想越心酸,少年毕竟长大些,人比往前稍微圆滑了那么一点,倒也不至于太难哄好,至少目前已隐隐有从软硬不吃向吃软不吃硬过度的趋势。程显听打定主意,洗漱完毕晃悠到药师家里,今天院内又挤满伤员,应该是昨天看完金榜一时激动所致。
药师不慌不忙,手里缝着针,身后的小炉子汤药滚开,他看也不看,垫着手绢提起来就往后稳稳当当地倒进瓷碗,直接冲程显听吩咐道:“程掌门,劳你把药递给门外第一位。”
程显听没事干,哦一声过去端起碗,才走到门口,布帘被人撞开,一伙人抬着一位风风火火地撞进来,程掌门差点被怼翻,汤汤水水全泼在衣服上,他向来好穿一身白,大片褐色格外明显。
程掌门吸着鼻子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清苦药香刚要发作,瞥眼见一伙人里领头的,居然是那个大少爷林年年!
林年年似乎没注意起被挤到角落的程显听,冲药师急匆匆地一拱手,焦急道:“药师先生,斗胆闯入,我妹妹身负重伤,一刻也拖不得了!”
程显听又是一顿,没记错的话,林年年的妹妹应该是那个眼睛长在下巴上的林有余吧,她修为低到不忍直视,不长眼招惹了谁,才能身受重伤。
药师眼都不带多眨,三两下处理干净手中的伤员,指着屋里那张窄竹床道:“抬那顶上。”
程显听心下好奇,拨开人群一看,那床上躺着的人果然是林有余。大小姐披头散发,左肩膀上中了一箭,看位置像是直接钉进了肩胛骨。血濡湿了衣裙,呈现出半干的暗色,和程显听的那些有如异曲同工。这姑娘脸色惨白,眉眼紧蹙,下唇也要被咬出血来,手紧紧攥着她哥哥的衣角,却忍住一声没吭。
药师反而显得最冷漠,大致查看罢朗声道,“死不了。”随即又埋怨林年年,“血都把衣服沾身上了,怎么才送来?”
“他们不会御剑。”程显听在一旁插嘴。
林年年匆匆抬头扫一眼程显听,已经顾不上客套,含糊点头念句“程掌门”作罢。药师快步走到后面准备东西,冲一屋子人高声道:“闲杂人等还不快出去!”
程掌门默默地把自己归入闲杂人等里,抬脚刚要走,药师又叫住他说:“你别走,你和这姑娘她兄长一块儿留下来。”
脚下一顿,程显听思量片刻觉得不妥,林有余这是伤在肩膀上,衣服不脱也得剪开,人家清清白白姑娘家,医师和兄长也就算,他一个外人掺和什么?刚要推托,药师继续道:“你过来按住她,来不及配麻沸散,咱们速战速决。”
这下林年年和程显听都咋舌,林有余身上的箭头都没入肩胛骨了,这可跟缝针不一样,林有余大小姐能受得住吗?
心里这么想着,人命关天,程显听不敢耽搁,麻利过去按住林有余另一边肩膀,药师拿着小剪子剪开她衣服,也不知是场面太过血腥还是本着君子之态,程显听连忙扭过脸去闭上眼睛。
很快,随着药师的动作,林有余的身子猛抽一下,按耐不住痛呼出声。
尽管程显听对林有余的印象不好,可想来这姑娘人生前些年头必然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小姑娘家哪里受过这种伤,他甚至能听见锋刃划开皮肉的声音,林有余的手下意识地往上翻,抓住程显听的衣摆拧起来,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纤纤玉指下滴,格外瘆人。
程显听于心不忍地皱起眉头,犹豫须臾,忽然松开一只手盖在本就紧闭双目的林有余眼睛上,张开口型似在念着什么,药师的注意力在自己手底,林年年自然关注着亲妹妹,没人注意程掌门到底在鼓捣什么。
只是,随着他手按上林有余眼起,她打颤的身体渐渐平息,尽管仍剧烈抽气,痛苦却好像减轻半分。药师只当她是精疲力尽,加快动作,怕她疼晕过去。
等血淋淋的箭头被取出时,林有余整个人像从冷水捞出来的,攥着衣角的手都没力气再握紧。药师一点不过问伤员的事,只冷冷淡淡地洗着手,对一旁同样出了一身汗的林年年道:“五十石牙,不能赊账。”
程显听把衣服从林有余手里拽回来,心道:够黑的。
不过想来浑身上下就剩钱的林氏兄妹应该是不缺石牙,他们脑袋里装的是商贾之道,属于不用上校场也能换来石牙的那类人。
药师走到后面去取来药粉,扔给林年年,“这个另算,二十。”
程显听长大了嘴,“药师,你还收学徒吗?”
见妹妹脱离危险,林年年这才松一口气,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面对程显听,说了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的场面话,药师全当自己不存在,拿着小药匣子到外面去找那些被加塞的伤患。外面那些人伤势都不重,大多是校场老手,受伤后会自己处理一下,见他出来还抻着脑袋一个劲儿的八卦。
等林氏家仆把大小姐重新抬走打道回府后,林年年在外面的土道上给了程显听一个七彩流苏坠,盛情邀请他改日上门做客,程显听打着哈哈接下,不甚在意地攥在手里,回家转悠一圈就给随便收进抽屉里,隔半刻钟就忘记在哪儿。
药师差不多忙完,也估摸着该吃午膳。他忙碌一上午,准备对付着下碗热汤面吃,程显听甩着广袖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回家等徒弟。半个时辰后又灰溜溜地回来,程透还在生气,程显听的生计现在出了大问题。
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早上就没东西下肚的程掌门讪笑着从门帘缝露出头,“药师,程某有一事相求。”
“又蹭饭?”药师想也不想便点明来意,大抵是上午刚大赚一笔,他一点也不介意邻居上门白吃白喝,反而慷慨地又给他多打个鸡蛋进去,“程透没回来?”
程显听探头探脑往锅里瞧,似乎打算偷师,“闹情绪,估计得半夜回。”
“你又怎么招惹人家?”半个月来药师也算见识到几次程显听把程透惹毛,丝毫不意外,“沈长的事你跟他说了吗?”
程显听答非所问,“不要葱花。”
一见他这样,用鼻子想都知道还憋在心里没开口。药师把碗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说道:“他也不是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你这样有必要吗?”
低头揉着眉心,程显听一笑,“你不晓得,我家那孩子长不大。”
他拿筷子挑起汤面,不再说话。药师坐在一旁的靠椅上手拿本医书在看,余光瞥见程显听吃饭的模样。面条是个很考验吃相的食物,多少人拿着筷子夹菜斯斯文文,一吸溜面条瞬间露馅儿。程显听不是,他吃什么都是安静又文雅的,和他那二流子不正经的作风非常不符合。药师那安安稳稳几百年的心突然有些真的好奇起来,他微微抬头,低声问道:“程掌门,你今年多大?”
程显听不紧不慢地把嘴里这口面吃完,放下筷子回答说:“不小。”
厅堂里很亮堂,药师脸上那一小块儿银色面具闪闪发光,他撑着脑袋的一只手,指节无意识般在面具边缘敲着,低声道:“我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
程显听只笑,说不上是不是高深莫测。两人沉默半晌,药师又道:“程掌门以为,人同妖为何不能相恋?”
程显听“啊?”一声,眯着眼睛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这儿指桑骂槐。”
药师轻轻咳嗽下,他也不过举个例子,开口前并没往这儿带,程显听想得还真是有点多。于是,他坐直些身体,干巴巴地解释道:“你想太多了也。”
见他似乎并没意有所指,程显听也抱着胳膊认真地思考片刻,沉声说道:“我以为,什么人妖有别,都是假的。”
他心里还是有点毛,琢磨不清楚到底是药师有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带还是当真随口一问。
“二者间最大的隔阂,大抵正是……年龄吧。”程显听略一垂眸,嘴角带翘,笑意却并不浓,“妖要修得人形,又要有能在人间活下去的能力,少不得千百年修行。活几百的和统共能活八十年的,看待事物的眼光能一样吗?”
“人要攒到能同妖比较的阅历、经验,那活得也太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