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那件衣裳,颇为滑稽地跑到结界前,瞪大眼睛盯着国英,不知冲谁惊喜地说:“你听见了吗朱衣!告诉哑玉他醒了!”
小童不停地拍着手,宽大的袖子不慎甩到了结界上,立刻迸出骇人的电光。那小童吃疼咬牙,面上立刻显出孩子不该有的狠戾来,但很快便敛去,好奇地盯着国英瞧个不停。国英走到洞口,同他隔着结界对望了须臾,低声问说:“你是谁?”
那小童也盯着国英,张口却对着没有第三个人的外面大声道:“朱衣,你听见了没,把哑玉喊起来啊!”
国英心里咯噔一声,不再理他,只抬头眺望外面。
血色天穹一望无边,空中挂着半轮黑色的月,这里明明该是山林深处,眼下却是能望到极远处的平原。那平原上光秃秃的,只有少数枯死的木枝,泥泞中裹着分辨不明是什么动物的白骨。国英隐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些,虎骨鼓槌幻化手中。
陆厢呢,人都去哪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洞窟内看不到的角度走来了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身着青衫风度翩翩,两眼闭着,似乎是个盲人。那男人径直走到小童身边,低头冲他道:“紫衫,彩织喊你回去。”
小童咬牙切齿地啧了声,出言骂道:“死婆娘。”
这小童当然不会是个普通孩子,国英没对他的粗话有什么反应,只是紧盯着眼前的青衫人。这男人身上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祟之气,隔着结界清楚地传进了国英的脑海里。被唤作紫衫的小童不再理他,转身朝前迈了几步,身影竟凭空消失在了半空。
国英已明白过来,他们并非人,而是两只——鬼魂。
“请道君解开结界。”那青衫人文雅一笑,气定闲神地说。
国英没动,只是半抬起手,露出了紧握着的虎骨槌,“你们是谁,仙宫怎么了?”
“仙宫?”青衫人哦了声,笑道,“道君是说岭上乡吧?这可说来话长了。”
他不慌不忙地半侧过身去,对半空中说:“哑玉,他不愿出来,借你那东西一用。”
话音刚落,青衫人身前浮现出了一行金色的字迹,那字迹是用符篆写的,男人不由避开了些。
“放下执念即可。速速离去。”
国英一怔,那字迹与符篆上残存的灵气是属于程显听的,尽管已经十分微弱,但并未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污浊感染及。他正细细瞧着,那字迹便又消失了。青衫人重新旋身,淡淡道:“想知晓始末,请道君随我来。”
国英思量片刻,缓缓收起了结界。
结界散去,铺天盖地的污秽气场席卷了整个洞窟,奇怪的是,这些属于邪祟的气息并没有常伴随着的血腥气,而且极其稳定与平衡。习惯之后,这股气场并不会影响到人,只是对修士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舒适的氛围。青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朝外走去,国英抿起嘴,沉默着跟了上去。
他一路都在想陆厢,四周的空荡荡与内心一样,令人不安。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宫门。那朱红的大门近乎同从前内山的山门一样高,将整个视线隔绝,使人窥探不到后面的行迹。国英始终紧握着虎骨槌,以备随手出手。
宫门缓缓而开,热风吹了出来。意外的,里面的宫殿并不威严,只有座平地建起的一层大殿,很是广阔,从敞开的殿门便能看见排排粗壮的殿柱,向内无限延伸。
青衫人一路都未说话,领着国英慢慢地迈过门槛,才说道:“哑玉,我把他带来了。”
与此同时,殿内上空响起了无数人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窸窸窣窣。国英不由地抬头望了眼房梁,这一眼却惊出了冷汗。梁上竟然或趴或坐着密密麻麻的人……亦或鬼魂,无数奇形怪状的人盯着国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青衫人咳嗽了声,大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只是所有眼睛仍充满好奇地望着国英。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国英的预判,令他脑袋里空白起来。青衫人朝里走,一直带着国英走到殿内的王座前才停下。那座上半躺着两个女人,一个身着玄衣,容貌娇艳美丽,却蹙着眉心儿,显得有些不耐烦。另一个身着朱衣,以诡异地姿势趴在那玄衣女人的背上,把眼眶血肉模糊的脑袋亲昵地贴着她。
玄衣女人见到国英浑身一震,兴奋地从座上爬起来,张嘴便道:“你来啦!”
她一张口,声音却是从肩上那女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国英分辨出两人也同样是鬼魂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玄衣女人快得像阵风,拉着他的两手自我介绍说:“你终于醒了!我是小鬼王哑玉,我等你好久啦!”
国英一惊,哑玉的手像尸首似的冷,触感却是真实的。不过,她看似激动异常,手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虎骨槌,可见仍是有所忌惮的。“小鬼王”这三个字似是曾听过提及,只是无所了解,她看起来是个性情乖戾之人,国英没躲开,只是又问说:“仙宫怎么了?”这满殿的邪祟令人茫然,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个女人,脱口而出道,“许凝凝呢?”
“说来话长了,我嘴笨,讲不清楚。”哑玉摆了摆手,嘴上这么说着,却继续解释道,“洪荒塔新的主人是我,岭上乡往下压了一级,不在这层啦。”
她上来就语出惊人,国英愣在了原地,呆滞道:“人呢?仙宫的人呢!?”
“别担心,”哑玉仍紧紧攥着国英的手腕,空着的手略抬,程显听留下的那字迹又浮现出来。“我是你们的朋友呀。”
国英眼皮跳了下,忙不迭又厉声道:“程透和程显听怎么了——”
哑玉拽着国英朝王座后走,她脸上始终带着活泼的笑容,闻言又兴奋地回答说:“小殿下和玄龙死啦!嗨呀,你闭关真是错过了许多,这可是件震慑诸界的大事呢——”
瞬间如坠冰窖,国英眼前发白,定在了原地。哑玉像是没发现他的反应般仍拖着人往前走,转过座椅,宫殿的角落里竟然堆满了小山似的法器与仙剑,这些被修士视为珍宝的东西像是废铜烂铁般被随意丢弃在一隅,国英还没回过神来,余光在那堆法器中瞥见了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浑身一震,甩开哑玉的手冲了过去,两膝颤抖着跪在地上捧起那东西——
是陆厢随身佩着的那把可汗刀。
国英脑中一片空白,可汗刀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破风飞起,瞬间便指在了哑玉的喉咙上。
“陆厢……这把刀的主人怎么了……”
国英两手不停地打着颤,瞪大双眼问道。
哑玉歪了歪头,她像是毫不在意那把横在脖颈上的刀刃,并没有躲开,只是回答说:“我不认识这刀是谁的,不过,这堆破烂都是我搜罗来的死人的东西。”
死人?
国英眨着眼睛复述了一遍。他的内心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沉着。死人,陆厢死了?这不可能,他要是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汗刀啪的从空中砸在了地上,哑玉走到国英身边弯下腰,关切地问道:“他是你朋友吗?”
“他是……我的道侣。”国英愣愣地说。
“没关系,所有死人我都留着呢。”哑玉一拍手笑起来说道。她不管不顾地把国英从地上拖起来继续朝里走,国英仿佛也成了死人,两眼放空地跟着她。转过殿柱,映入眼帘的又是件巨大的房间,然而叫人头皮发麻的是,这间屋里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首,各种焦尸、残缺的肢体,垃圾似的被堆放在这里,没有腐烂,却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哑玉撇清关系似地摆手,“我先说,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她推了国英一把,哄孩子似的说,“去找找吧,说不定有呢。别怕,许凝凝那个贱人已经被我杀了,他们不会动的。”
国英置若罔闻,踉跄着走了两步,摇着头茫然道:“他不会在这儿的……他们都不会在这儿的……”
“你说什么呀,小殿下和玄龙妄图逆转时空,被雷劫劈的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更何况他们是在豫州死的,怎么会在这儿呢?”哑玉笑嘻嘻地说着,“你害怕,我来帮你找!他佩着蒙刀,该是个异邦人吧。”
她拍了拍手,“紫衫,青髻,找找。异族人。”
那紫衣小童与青衫人应声出现,两人听话地在尸首中翻找起来。国英始终状若失魂地呆站在原地,哑玉便在旁边喋喋不休道:“我总算是报了仇,杀了许凝凝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贱人!这儿的人都是她杀的,有你们岭上乡的,有误入洪荒塔的修士,还有些我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真是可怜,死了还要被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