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透却心中一凛,身子不由往前倾了过去,“林什么?”
“林邗。”茯苓重复道,“邗——”
“邗沟的那个邗?”程透脱口而出道。
茯苓愣了下,呆呆地问说:“正是。小师叔怎么知道?”
程透目瞪口呆,伸手揉了揉眼眶,低声感慨说:“真真是造化弄人……”
茯苓未料程透竟知道这个名字,正想问,程透苦笑起来,解释说:“他是我在岭上仙宫内一位友人的孩子。”
茯苓微讶,忙说:“果真是造化弄人,小师叔或许不清楚,这位林邗道人是君娘娘在长霜门的同门师兄……”
命运果然早有定数,将所有的机缘深深镌刻在了一起。程透想要感慨,摇着头半天呆呆地说了句,“这辈分可是乱了套了。”
茯苓被他逗笑了,笑罢了又正色起来,回归正题道:“林先生说,有天雷一直落到了地上,留下了一段蛟骨,他觉得有趣,便用蛟骨做了那簪子。更玄妙的是,殿下买走了那簪子后,在回山中的路上遇到了小师叔。殿下想要你能长久地活下去,所以才日日跪在经窟内修习道法。这是他印象里唯一能令凡人的方法。”
他伸手将那灯火拿近了些,映亮青年似乎空荡荡的眼。茯苓反问说:“小师叔,你呢?在仙宫时,你又为他吃了些什么苦,愿意同我讲讲吗?”
油灯爆响一声,恍然好似将人带回了七目村那间跨了又垮的破旧小屋。无数人的脸浮现眼前,程透忽然笑了一下,尘封在心里解不开的结缓缓铺陈。死去的人,药师,花匠,杳杳,琵琶女——还有谁?命数未知的陆厢与国英,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呢?
即便已往生刹土,即便已往生刹土。
他仿佛终于能将心中的愧,忘不掉的疚纷纷倒净,一股脑地全讲了出来。他才活了不及二十年,这二十年却长得好似一眼望不到边。这漫长的一生,每个坎儿上都有离去的亡者。
“我想念他们。”
青年终于脱口而出。
“是呀……”茯苓终于还是伸手摸了摸青年的脑袋,刹那里,仿佛坐在他眼前垂下头的还是数年前那个懵懂又倔强的小孩。“求不得,烦恼恨。是虚妄是幻象,你如今已体会到了……”
茯苓慢慢放下手,“我看着你,只觉得你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孩。没爱过人,也没人爱你。父母的棍棒白眼,在孩提时死去,你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他加诸给你诸多痛苦,也给了你漫长的一生。”
程透怔怔地抬起头望向茯苓,茯苓总是含笑的,但笑里的笑意并不是真的。他听到他慢慢地说:“安得善业,常持欢喜。殿下本该给你的,是止息欢喜*的一生呀。”
茯苓好似意识到自己道出了不该说的感慨,他不由地摇了摇头,小声又说:“我想比起你活不过三十五岁,至此消失于世上,还是化作真龙好好活着,于他来说更好接受一些吧。”
程透垂着眸低声反驳说:“那不一样。角宿为他而生,没有他,我也不再是我。”
茯苓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音调提了上去,大声道:“他又何尝不是为你而生呢?现在这个显听,何尝不是为你而生?”
茯苓大口地喘着气,回过神来,便不知不觉地冲青年喊了起来。他两手抬起,想赶忙挽回些什么,程透却抬头看他,忽然温和地笑了。
“火宅炎炎,五浊恶世。如果不来看看这些如病如杀,颠倒妄想,如梦如幻,又如何能听到千大数人的虔诚呢?”
他望着他,茯苓知道那些话并不是说给自己的,他却无法移动半分。那双夺魂摄魄的眼,就连小殿下亦深深沦陷,苦海里真实不虚的欢愉,慰藉。
他会救赎他的,他做到了。
茯苓忽然右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呼唤道:“小师叔——”
程透置若罔闻,手在胸口点了点,“真是奇怪。我是这样怨他,气他,却无法停止爱他。甚至与此,我想去成全他。”
话音未落,教习楼忽然剧烈地晃动了起来,与此同时,窗外骤然亮起了盛大的金光。那金光使四周亮如白昼,恍惚间,仿佛有人以庄严之音念诵着听不懂的咒言,金光穿透了脚下的地板充斥在整个房间。青年站了起来,在漫天的金光中,他的长发无风自扬,两眼放空,流转出了玄紫色的细碎光影。他缓缓半抬起双手,金光便在他手中如浪涌般聚起,慢慢汇成了圆形。
青年眼中玄紫的光芒流淌在那圆形的物件上,形成两颗交相呼应的星辰,晦明变幻,在金光中稍不逊色。冥冥中仿佛沙漏倒转,茯苓睁大了双眼,喃喃道:“星盘——”
程透缓缓阖上双眸,再抬眸时,墨色瞳仁儿已成玄紫。
他托着星盘舒了口气,微笑起来轻声道:“果然一切早有定数。”
茯苓心中一紧,彻底慌了神,竟要去抢星盘,大声道:“小师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透略一侧身灵巧地闪过,再抬手时,星盘却消失不见了。茯苓惊魂未定地看了他一眼,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程透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我要去藏经窟了。”
说罢,他从茯苓身边擦肩而过,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了转角。茯苓两手颤抖着,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心神,拔腿就往山腰处跑去。
书将翻过一页,程漆打了个哈欠,门便砰地一声被推开了。他吓了一跳,从椅上弹起来,见茯苓踉跄着冲进来,蹙眉问说:“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星盘——”茯苓顾不上身体跑回来,现下喘个不停。程漆忙给他倒了点水,边顺气边说:“你跑什么。星盘怎么了?”
“星盘不在菩萨那儿,原来一直就在教习楼!”茯苓把水推开,大声道,“小师叔拿到了星盘,把自己关到藏经窟去了!”
程漆一点不急,反笑说:“那又怎么了,菩萨什么不知晓,在这儿就在这儿呗。毁掉星盘他也会死的,他试试就知道了。”
茯苓气急推了程漆一把,大喊道:“他不是要毁掉星盘,他想回拨星盘逆转时空去纠错!”
程漆仍是无甚反应,他异常冷静地自己坐了回去,挑眉说:“不好吗?这不就是程显听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成全他了啊。”
茯苓呛了下,意识到自己没法反驳。他看看程漆,呆呆地说:“可……可我不想小师叔消失……”
程漆把他拉过来到自己身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早发现了,这些事由不得我们想不想。”他理了理茯苓从耳畔滑落下来的头发,气定神闲地说,“挺好的。回到正确的起点,你也能好好化形,我们估计不是再被界轴赶到这个破地方成日对着程显听那东西,而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的。”
“界轴……”茯苓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当初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惩戒我们,为什么星盘会在伽弥山上呢?”
“别想了,我不是说了这些事由不得我们。”程漆打断他道。
茯苓拧着眉心低声道:“是,事情回到当初计划的状态了,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我心慌得不行。”
程漆好笑道:“你当然心慌,一路从教习楼跑下来的。”
茯苓仍是低着头自己思考着,程漆坐在旁边自己喝了口水,茯苓忽然一怔,抓着他的手腕就要往外走,大声道:“我想起件事,随我来。”
程漆不问,只是拖着他慢慢地走,两人一路到了山腰处那座空屋,他才蹙眉有些厌弃地嘟囔道:“来这儿做什么?”
茯苓松了手,边走边回答说:“你记不记得,界轴娘娘来时,你跟我说她好似在屋里做了什么事,这儿的气场变得有些不同了。”
被他这么一提,程漆想起好似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他跟了过去,嘴上却道:“你知道那得是多少年的事了吗?即使有,凭我们也找不到。当年程显听都没发现,现在我们更发现不了。”
茯苓瞪他一眼,“少废话。”
程漆无奈,打了个哈欠,倒是听话地开始感受起周围的气场流动。两人静心站了半晌,夜风呼啸,程漆过去把茯苓的衣领紧了紧,低声道:“没发现,除了那件屋子一如其往的空。就是因为那里的气场太干净了,我才觉得界轴一定在里面鼓捣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