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听嘴角一抽,“老秦,你不是说你看不见我们吗?”
秦浣女默,站定脚步,“哎呀,说说而已啦。”
她领着程氏师徒往前走,芥子庙实在太大,一时难辨是要去哪儿。足足走了半刻钟,师徒俩才反应过来这大抵是去那个有着莲池与菩提树的房间。也不知界轴娘娘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她轻车熟路地推开房门,供养人跌坐于水面上望着菩提树,对身后置若罔闻。
这是程显听第三次来到这里,秦浣女抱着胳膊站在门旁边,用眼神示意程显听进去,程透刚想跟上,她伸手虚拦了一下,程透只得停下,看着师父自己走了进去。
那一刹那,菩提树宝光照华,所有莲花齐齐盛放,他们看见程显听站定在了原地,他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树,嘴唇微启,眼里的神韵涣散开来。
程透也怔住,他知道,这次他终于听到了。
许久,程显听才从那盛大庄严的万千诵声中回过神来,他极轻地呼了口气,看见红衣如火的供养人从水面上站起,转过身来。他闭着眼睛,含着柔和而慈爱的笑,一手五指并拢立在胸口,另一只手上托着朵含苞待放的优昙。
那是如此洁白而纯净的花呀。供养人自水上走来,驼铃随着他的脚步,悠长而庄重,他走到程显听的身前,将那优昙花托到他眼前,“你说你没有听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呢?”
酥油灯,檀香,优昙。这一切一切的妙香揉在一起,另程显听眼眶发烫。他垂眸,专注地回答说:“我没有听到那些千大数劫人的虔诚。我对他们的苦难并不关心,我只同情因缘、和合聚散本身。”
供养人掌心中的那朵优昙缓缓绽放,淡雅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屋间,优昙散发着柔美的金光,像他眼底曾漾出的那金光。供养人厚重的红色僧衣看上去很是温暖,优昙从他掌心中浮上半空,“是呀,你只同情因缘本身。何等冷漠,何等慈悲。”
“可是优昙花开啦。”供养人手轻轻朝前一送,洁白的花朵便落在了程显听的手中,“温柔是冷的,冷漠是温和的。”
他再度翻掌,手朝前送去,程显听只感到一股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量将自己推出了屋外,在两扇门闭合、缓缓变窄的缝隙间,供养人半侧着身子,要回到莲池中,他们听见他说。
“小殿下,到人间去吧。”
程显听手捧优昙,怔怔站在原地,似有所觉,又似不解。程透看了眼师父,又看向秦浣女。后者不经意间长舒了口气,开口道:“这是说给过去的你听的,也是说给现在的你。”
程透蹙眉说:“什么意思?”
秦浣女贼兮兮地笑笑,“你还没有明白你所在的这个世界的规则。”说着,她下巴一扬,朝着程显听,“但他不但明白,而且还知道怎么用。”
程透刚想再说什么,秦浣女摆手道:“打住!我又不是你师父,让他往后教给你。”她顿了顿,程显听手里攥着那朵优昙花转过身来,复杂地看向秦浣女。他走到徒弟身边,状似轻松说:“她也讲不清楚。”
秦浣女不置可否,只又道:“孩子,我只能告诉你大荒中所有过去与未来对有些人来说并非绝对。”
小年轻总是介意别人把自己当小孩的,不过对于这个老家伙来说,叫自己一声孩子说不定吃亏的还是她。程透跑了一瞬间的神,还没琢磨完秦浣女话里的意思,便听见她继续道:“刚才供养人的那一番话,现在的显听听到了心里,也会同样留在小殿下的脑袋里。”
“而今天以后……”
界轴露出微笑,眺望远方。斜阳挂在灵山一角,霞光越过碧涛如浪,散开在每个人的眼底。她好像在讲一个故事,又好像只是在感慨。
“当年显听入世。数十万众,如值下生。*”
第88章 崩塌
真漂亮呀。
师尊起身打开了那扇总也紧闭着的窗,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整间屋子,远处是那片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师尊站在窗户旁,微笑着看向远方。
春天万物破土而出,柔嫩而富有生命力的绿芽。夏日松涛轻摇,能从蝉鸣燥热里寻见一丝清爽。秋,旷野上金灿灿的麦田如浪。冬日雪如银霜,好一片白茫茫。四季在那一方窗口交替变换,恍如整个人间轮回,师尊看了半晌,缓缓转过身来,轻声问道:“今日怎么不去课堂?”
“我在思考。”
小殿下站在门口,垂眼答道。
师尊恩了一声,又去看窗外,两人静静地站在各自的风景里,搁了许久,他才又问说:“思考什么?”
小殿下如实答说:“我很痛苦。”
他不等师尊开口,上前两步,抬起眼凝视着窗前的人,朗声道:“我犯了一个错误,甘愿领罚。”
师尊好像并不在意,他兀自望向窗外,只是淡淡地说:“知错能改,不必罚了。”
长久的沉默并没有令师尊回头,小殿下的眼里既没有坚定也没有下定决心。他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玉琢的像。
窗外四季变换几许,他慢慢地撤步,双膝跪了下去,朝着师尊虔诚地叩首。
“只是知错,并不能改。”
他是如此的平静,在长久的顿首后起身,他没有望向师尊,师尊也没有看他。小殿下就这样离开了灵山,他回到了朱红的长廊,木制的地板走上去偶尔发出吱呀声响。他修长的指尖触过每一根廊柱,外面即是万丈悬崖,小殿下负手而立,他站在长廊的边缘,瓦檐上滴落下一滴露水,如莲般绽放在了他的脚面。
程透早早地醒了。
天刚亮,程显听不知跑去了哪儿,被褥是冷的,显然早就溜了。界轴更是行踪不定,只要她愿意,没人能找得到她。青年穿好衣服,漫无目的地溜达到了长廊上,他不知道该去哪儿,这个世外桃源并不属于他。
就这样,他遇到了小殿下。
程透下意识地站住了脚。小殿下站在长廊边缘,垂着眼看向下面深不见底的悬崖。他没有束发,薄灰色随风微扬,他是那么轻飘飘,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风吹散。程透不晓得这么一大清早他站在那里做什么,只是隐隐有些感到眼皮直跳,他没了主意,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师父的身影,可惜那东西不知又跑去了什么地方,总之是不见人影。
程透蹙起眉头,正拿不定主意,忽然看见小殿下向后倒退了几步。他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又坚定无比。一直退到后背撞上了木门,才停住脚步,重新站稳。
小殿下凝望着长廊之外,再次迈开了腿。
刹那间,程透突然明白了小殿下要做什么,他的身体甚至比脑袋还要快上半刻,腿先飞奔了出去。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抹雪白的身影,像抓住一片即刻融化的雪花。
不要!
小殿下长舒了口气,纵身跃下悬崖——
“不要跳!!”
他拼命地握住那片雪花,“不要跳!”五指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腕子。程透趴在长廊上,半边身子已经探出了外面。他一只手扣住长廊尽头的木板,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小殿下的腕子,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手指仿佛透过皮肤嵌入了他的骨骼,牢牢抓紧了小殿下。
小殿下抬起了头,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却又感到无比地熟悉。青年的发尾散落在自己脸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要拼死控制住已经半边探出长廊的自己的身体不要一起落下。他的眉眼清澈而俊秀,此刻却写满了惊恐,小殿下仿佛听不到那些声音——脚下呼啸着的风,灵山上的铜钟,地板不堪重负的怪响。他只想伸手摸一摸抓住他手腕的青年的脸,他只想。
“不要跳,”青年摇着头,胸膛剧烈地喘息,“他不在轮回里,你要等他。”
“不要跳。”程透一遍遍地重复着,“你不可以去轮回。你要等他。”
整个天地间,小殿下仿佛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不知为何,他不愿、不舍这个神秘人难过。
他伸出手,让青年把自己拉了回来。
这神秘人的喘息仍带着惊魂未定,他跪在长廊上睁大眼睛盯着小殿下,蓦地抬手狠狠挥了他一巴掌。
“对不起。”小殿下怔怔地说道。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青年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到人间去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