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打闹过后,不安与沉重再次填满了整间屋子。程显听闲不住,也没法面对徒弟,干脆出门去,琢磨着到展光钰那儿看看。
刑罚司里,邢官都各回各家去了,展光钰与程显听聊了几句算是交换信息,后者大方承认了自己没法儿打破丹虢阵的屏障。展光钰倒也毫不意外,两人知根知底,也都知道彼此斤两,他这位大哥是不简单,但由于某些不可言状的事,与上古战神比终究是差了点儿。
聊着聊着,展光钰握拳在桌上砸了一下,低声道:“若是当初你——”
程显听及时截住了话茬,“那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展光钰意识到自己失言,刚收住声,见程显听反应不大,又忍不住问,“你不是不记得了?符文刺青封住了关于那儿的记忆。”
“不是全不记得。”程显听难得没有回避,沉声答说,“只是关于他的那部分都封锁住了,这几天跟那符文抗衡,倒是……想起来了不少。”
展光钰刚要追问,程显听却微垂着眼,仿佛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没问过他愿不愿意要,他若是不要,那我也不要。”
刑罚司采光不好,有些阴暗,眼下屋里黑咕隆咚,也没个人来点灯。展光钰眨巴两下眼,干笑着调笑道:“兄弟们都等着你发达了提携呢,你倒好,跌得最痛苦。”
程显听没接话,黑暗中眼里似有金色流光。展光钰说罢回味片刻,才惊觉自己莫不是又说错了话,忙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慌道:“大哥你别——”
“成了,闭嘴吧你。”程显听没好气道,“你一点没有我那两个师弟可爱!”
展光钰听他语气也不像恼火的意思,又松了口气,嘟囔道:“这,也没眼福见过啊。”
程显听站起来往外走,“不和你废话了,我回去了。”
一路上慢条斯理地往回溜达,走回城门时天已经黑透了。程显听站在屏障前看了会儿外面堆叠着的焦尸,口里念念有词,不多时,外面金光扬起,自焦尸内散出细碎的金色光点,刹那间恍若漫天流萤,交相辉映,升往天际。
这本是他最擅长的。
做罢,程显听刚要回去,转身那刻,身后焦尸似乎扭动了一下。他敏感地察觉到异动,又旋身回去,盯着那些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焦尸。
在他的注视下,黑色的干枯尸骸晃动着纷纷站起!
无法弯曲的膝盖使焦尸们如同提线一般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仿佛被重新注入灵魂,肢干扭动着重新伸开,一具具焦尸排成长队,摇摇晃晃地向森林深处走去。
程显听呆愣住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控尸——
许凝凝的名字冒出嘴边,可她是不可能上到岭上仙宫这一层来的!控尸这种本领非比寻常,若要练就,数以千计的杀业与天赋缺一不可,千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许凝凝。他不认为九州上有谁能默默无闻地练就这层本事,名字却还不为人知晓。
只有可能是周自云。
许凝凝与周自云都癫狂无常,不可揣测。甚至,那酷爱交易的女魔头也与周自云做了什么交换,分享了自己控尸的能力,等待着周自云集结成军,与她闹上一场。
内山众多住客,没人注意到这群浩浩荡荡的焦尸们正无声无息地离去,藏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假以时日。
回到客栈,程显听给徒弟讲了适才发生的情况,两人白日睡了太久,此时都毫无困意。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情况来,只是说来说去,总也觉得对不到点儿上。
次日清晨,内山住客们才发觉一夜之间,焦尸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因山火熄灭而暂且安稳住的人心再度乱了,门派纷纷召回弟子,无数人涌进各司与教众聚点,要求仙宫出面,甚至有人提出要请宫主出关。此时的路芷正已经从展光钰那里得知了关于秋来晚分舵主李秋香叛变的情况,仙宫自己此时都焦头烂额,无暇安抚人心,最后是由蓝田玉站在牌坊上,羽翼一挥,寒光闪闪,众人才作鸟兽散。
等待法阵关闭的这两天里,师徒俩甚至假设过要不要七目村一起迁离外山,却从未提过其他人会不会也已经化作焦尸一员。
惴惴不安。
丹虢阵关闭的那天早上,程氏师徒俩并肩站在城门口,程显听突兀地问了句,“你害怕吗?”
程透想了想,点头道:“有一点。”
程显听微微一笑,“我也是。”
他叹了口气,“毕竟,咱们师徒俩也就这三个朋友了。”
随着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屏障上,屏障化作白羽四散开去,早起的住客们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走出家门,驻足观看。雪白柔羽好似大雪纷纷,随风飘扬,但程显听与程透无暇顾及,两人同乘一剑,像七目村赶去。
一路上,不少林木被山火波及,烧了个干净,有些山半面烧空,半面仍郁郁葱葱。师徒面色凝重,七目村近在眼前,两人心里俱是咯噔一声。
残垣断壁,倒塌的房屋一片炭黑,散发着难闻的焦味儿,刮风时好似还混着滚烫。就连周自云自己的房子都塌了,远远的,能看见废墟中有一座房子突兀地立在那里,完好无损。
正是花匠家。
两人收剑下来,国英家的房子彻底垮了,陆厢家还算留着些,程显听过去检查片刻,确认了里面没人——也没有尸首。
谁也没有说话,师徒俩行色匆匆,赶往花匠家。
程透不甚记得那一刻自己究竟作何敢想,只是程显听走在前面,临到苗圃时,脚步一顿,立刻回身拦住程透,斩钉截铁道:“你站住。”
程透面色无改,甚至眼也没有多眨一下,推开师父的手要继续往前走,但程显听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不松,再度说道:“站住,在这儿等我。”
程透停住,他脑中一片空白,但隐隐嗅到了某种铁锈的腥味。他极缓慢地深呼吸了几口,对师父说:“我知道了。”
程显听松了手,没看程透一眼,快步迈进苗圃。
那副惨象在焦黑的废墟中有种诡异的美感,枝叶以血灌溉,在冬日里绽放出不合时宜的花来。女人的长发泼墨般散落进泥里,头枕着一支枯萎的腊梅,四肢软绵绵地扭向骇人的位置,不远处有一块儿血肉模糊的东西,苍蝇嗡嗡落在上面。
她被划开的喉咙,血流干了,衣襟鲜红如嫁衣。寒冷使女人丝毫没有腐坏,鲜活,栩栩如生。像是上一秒刚刚死掉。
她嘴角含着知足而心满意足地微笑,程显听站在哪里,感到骨血倒流,浑身如坠冰窟。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作响,他僵硬地屈下膝盖,蹲在花匠旁吹开那些落在她眼上的花瓣。女人安详地闭着眼,如果忽略她皮开肉绽的喉咙,也许会让人误以为她不过是在做一个甜美的长梦。
程显听蹲在她身旁,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却能听见牙关,指节,在无声地尖叫。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背后一沉。青年紧紧地搂着他,把脸贴在他背上,压抑着地呜咽像风声,他背后的那一小块儿衣料很快一片滚烫,湿乎乎地贴在背上,带来如芒在背的战栗。
他们不清楚自己在刺骨寒风中站了多久。
程显听平静地站着,他从青年的臂弯间挣扎着转身过来,推了一下程透,又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别哭。”
他一下一下揉着青年的头发,“别哭,还有办法。”
“容我想想,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程透两手攥着他的衣角,程显听咬牙把他推开些许,两手托着青年的下巴迫他看向他,“先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找找国英和陆厢。”
我怎么能叫他这么伤心呢?
“一定还有人活着,先去找人。”程显听放下手,“然后,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第78章 一念
好似故意忽视一般,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地上花匠的尸首,程显听拉着程透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先别管她,还有办法。”
师徒俩御剑而起,在外山绕了足足一天,除了外山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能确定。
陆厢国英失踪,花匠……死亡。七目村一夜之间,仅剩两人。
程显听与程透的家修修补补几次,在山火的摧残下又一次垮了。师徒俩就坐在苗圃栅栏的木桩上,静对着花匠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