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舌头就不听使唤了。
燕容意连忙捂住嘴,含泪用灵气融化嘴里的冰块:“师父,我知道错了。”
承影尊者缓缓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狼狈的倒影。
须臾,凌九深忽地勾起唇角。
他笑起来很好看,犹如春风拂面,积雪消融,对燕容意这种好美色的人而言,有着无穷的魅力。
但是燕容意不敢多看。
这又不是忘水或者白霜,他随口开个玩笑,事后道歉就行。
这是他的师父……教会他浮山剑法,陪伴了他无数日日夜夜,甚至于,在“他”被魂穿后,干了无数错事,依旧没有放弃他,信他如初的师父。
他又怎么能对师父产生非分之想呢?
真是罪过。
燕容意擦去嘴角的冰屑,自暴自弃地想,下山后,先不去找炼制本命飞剑的天才地宝,应该绕道去南招提寺,找那最喜欢讲经的不愁,把他心里的污秽荡涤荡涤才好。
燕容意想了这么多,实际上最在意的,还是鬼夏。
那个为了报仇,假扮成不愁,逼他跳进幽冥之火的鬼修。
……其实燕容意挺佩服鬼夏。
鬼夏的报仇大业,可以说,完成了四分又三。
剩下那一分,是他没有料到承影尊者现身,才失败的。
要是没有承影尊者,燕容意如今就是幽冥秘境内的一缕连尸首都烧成灰烬的幽魂。
燕容意头疼地叹气。
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和忘忧谷相关的片段,可想而知,在秘境中杀害鬼修的,绝对是前八任穿越者中的某一个。
但是黑锅在他身上,他不得不背。
好在……这儿还有一个人相信他。
燕容意美滋滋地望向承影尊者,洞府外忽然传来扶西咋咋呼呼的惊叫:“师尊,师尊……出事啦!”
“师父,我去看看。”燕容意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禁制前,隔着无形的屏障,看上蹿下跳的重明鸟,“你不是天天火烧屁股吗,急什么?”
他拿扶西尾巴上的火开玩笑。
隔着禁制,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扶西气得炸了毛,扑腾着翅膀,大喊大叫:“燕容意,你就是个大混蛋!”
“是是是,我是混蛋。”燕容意欣然点头,用手挠挠耳根,“你找混蛋做什么?”
“我是来找师尊的……罢了,找你也一样。”扶西落在雪地里,急急地往前蹦跶了两下,“快去太极道场看看吧,珞瑜和白霜打起来了!”
“嗯?”燕容意眉头一挑,还没来得及回答,承影剑就带着流光,从身后飞了过来。
“想去就去。”凌九深的冷哼从洞府深处飘来。
他心里一暖,知道这是师父应允他下山的表现,连忙握住承影剑,伏地跪拜:“多谢师父成全。”
“行了,赶快去吧。”
温柔的气浪将燕容意推出了禁制,他听出凌九深语气里的无奈,忍笑抱起团在雪地里的重明鸟,踏上承影剑:“锦毛鸡,别着急,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态紧急,重明鸟懒得管燕容意叫自己什么,尖尖的喙开开合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整地解释了一遍。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两个刚入门的弟子起了争执,其中一人气不过,找教导自己剑术的珞瑜告状,另外一个弟子就遭了秧。
遭了秧的蓝袍弟子也不服气,拉来白霜,两边一对峙,矛盾就出来了。
“所以我从来不去教什么劳什子蓝袍弟子。”燕容意唏嘘不已。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负责任?”扶西对着他的脑袋啄了两下,把燕容意束好的发冠啄散,然后心满意足地团上去,“你知道的,白霜和珞瑜的关系一直不好……”
“不好?”燕容意若有所思。
“嗯。”扶西抱怨起来,没完没了,大概是平日跟着忘水憋狠了,一碰到他,就开始哗啦啦倒苦水,“还不是因为你?……珞瑜一直觉得,浮山派身为天下第一剑宗,不应该包庇你……咳咳,这是他的想法啊,不是我的!”
重明鸟别别扭扭地替自己澄清:“我也没有很相信你啦!主要是白霜……他妹妹的命是你救的,他虽然当着你的面不说,可是背地里,很维护你。”
燕容意忍不住勾起唇角,点头道:“我知道。”
他当然感觉得出来,白霜的关心都藏在蹩脚的讥讽里。
“珞瑜就不一样啦,人家也是承影尊者的徒弟,肯定看不惯你这种……混蛋。”扶西蹲在燕容意的脑袋上,做最后的总结陈词,“总而言之,都是你的错。”
燕容意:“……”是是是。
他还没飞到太极道场,就见半空中有两道身影在激烈地碰撞着。
前几日燕容意没恢复记忆,尚且看不出门道,如今却已经能一针见血地评价:“白霜打不过珞瑜。”
“那是自然。”扶西顺着他的目光,担忧地叹息,“珞瑜……怎么说,也是尊者的徒弟,白霜如何和他比?”
但是白霜剑招凌厉,呈搏命之姿,两团淡蓝色的真火随着剑光,拖成了长长的虚影。
成日漂浮在白霜身边的两团真火,也和燕容意有关。
白霜刚成为白袍弟子之初,也曾教导过刚入门的蓝袍弟子。
蓝袍弟子大多天赋不佳,但其中不乏勤奋刻苦之辈。
当时白霜身边,就有两个这样的弟子。
燕容意依稀记得,那是一对兄弟,看起来文文弱弱,犹如凡尘世家公子,但是他每次路过太极道场,必在练剑的弟子中,瞧见他们的身影。
当时,连玉璇长老都动了惜才之心,想将他们收入座下。
白霜自然为他们高兴,还特地陪他们前往秘境,试图搏一分机缘。
可偏偏,就是这个决定,直接断绝了他们的仙途。
燕容意在一个雨夜,察觉到白霜的魂灯出现异状,等他赶到秘境时,只找到了伤痕累累,并且已经昏迷过去的白霜。
白霜手里紧握着两只玉瓶,燕容意怎么都掰不开他的手指。
直到白霜苏醒,他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骨灰。
“是我害了他们。”刚成为白袍弟子的白霜,还把燕容意当做值得信赖的浮山派大师兄,他自己也没有锤炼出铁石心肠,眼睁睁地看着亲近的弟子在面前死去,难受得抱着燕容意的脖子掉眼泪。
燕容意哭笑不得。
他是魔修出身,自小见惯生死,自然没有白霜的烦恼,可他也能明白白霜为何难过。
修仙之路崎岖坎坷,一步登天者寥寥,多的是泯灭在半途中的蝼蚁。
燕容意替白霜拭去脸颊上的泪,严肃道:“是他们机缘不够,你已经尽力了。”
“不……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突发奇想要带他们来秘境,他们也不会……”
“白霜,这就是天道。”燕容意蹙眉,将他掌心里的小瓶子抢到手中,“就算你今日不带他们来秘境,他们身为浮山派的弟子,日后难道不去秘境中历练吗?……你且缓缓,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能让他们以另一种形态活下来。”
“什么?!”白霜猛地抬头,用哭得红彤彤的眼睛紧紧盯着燕容意。
燕容意忍俊不禁,觉得面前的少年不再是惊才艳艳的白袍弟子,只是只软绵绵的白兔子:“我也是偶然听师父提过一嘴,并没有尝试过,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
白霜忙不迭地点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着燕容意的衣袖:“燕师兄,你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只需你一滴心头血即可。”燕容意闭上眼睛,回忆曾经在书卷中看过的法术,艰涩地用手指比划出了几个阵法。
是了,这压根不是他从承影尊者那里听来的法子。
是他还被魔修抚养时,翻书卷时发现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功法。
这法子并不阴邪,类似于忘忧谷的修士,与尸骸签订契约,炼制骸骨。
燕容意要做的,就是让白霜和骨灰里残存的一丝意识,签订契约。
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人死灯灭,三魂七魄归于天道,逆天而为必遭天谴。
但燕容意话都说了,顶着白霜期盼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掐了诀,换了好几个姿势,对着两瓶骨灰,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愣是把白霜的眼泪折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