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说人家法师厉害。还有个岁数不大的女法师呢!”
有个小贩颇为羡慕地道,“给国舅爷变个娃出来,那肯定能得好多赏赐,起码得上千两白银。啧啧,几辈子都不用干活了。”
“你说人家法师是从哪儿学的本事呢?咱们也去学学。我也不学那变娃娃的大本事,能每天变出三顿饭就行。”
“瞧你那点出息。要是我,我就变个大姑娘给我当媳妇……”
年轻货郎的尾音淹没在众茶客的哄笑声里。
那格格不入的中年茶客微微侧过头来,斜飞入鬓的长眉下,有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听到“女法师”时,他低垂的眼眸中滑过两道细微的幽光。
树影渐渐偏移,暑气慢慢散去,风中带了些清凉的秋意。歇够了脚的货郎嘻嘻哈哈地各自背起谋生的担子,散入四面八方的小路。
开茶棚的老汉收起一摞粗瓷碗,走到角落的桌边时,看到桌上立着一排铜钱,每一枚都深入木头,只留一半在外面。那经年腐朽的桌面居然没有因此增添新的裂纹。老汉诧异地左右张望,那茶客走得悄无声息,老汉连他几时走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留下的这些铜钱。
老汉张着嘴呆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捏住一枚铜钱,稍一用力就拔了出来。桌面上留下一个完美的半圆形凹痕,就像,就像调皮的孩子把铜钱按进面团,毫不费力地留下的痕迹。
国舅爷娶亲第二日,果然派人来包家请三位法师。
包掌柜一面觉得与有荣焉,一面又有些不舍。自从三位法师寻回小宝后,家里人气便兴旺许多,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上门,酒楼的生意也跟着水涨船高。包掌柜已偷偷将三位法师的牌位摆上了案头,早晚三炷香地供着。
萧景佑略微矜持了一下,在来人把国舅爷准备的见面礼一一摆开后便痛快地答应了。
李拂依然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周游这些天每日都要涂涂抹抹,如今已是轻车熟路,当即装扮停当,上了国舅府的马车。
包掌柜洒了几滴清泪,与三位法师挥手作别。
外面照例又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叶沉也混在人群里不远不近地看着。
这些时日,三位法师在京城声名鹊起,其中也有他和一帮兄弟推波助澜的功劳。
他本以为萧景佑早已有了万全之计,只要成功进入国舅府,接近了秦勇,后面的事肯定是水到渠成的。直到昨天周游急吼吼找到他,迎面砸给他一个不靠谱的差事,叶沉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了他曾经在晋王手里吃过的亏。
为什么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对萧景佑交出全部信任呢?他是被下了降头吗?
叶沉心情复杂地看着奢华的马车远去,看热闹的人们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叶沉正要走,接着去找刘一安,忽然身边有人问道:“劳烦问一下,这里是包掌柜家吗?”
叶沉吓一跳,人都快挨到他肩膀了,他居然毫无察觉,若对方是仇家,此刻他尸骨怕是都凉了。
定睛一看,那问话的却是个温和无害的中年人,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叶沉一眼就看出他是从外地远道而来的,点头道:“没错。”
随即他又灵光一闪,问了一句:“你是来找三位法师的吗?”
那中年人笑眯眯地点点头:“是。”
“那你来晚了。”叶沉伸手一指,路上的尘埃还没有完全落下,“三位法师刚坐着国舅府的马车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中年人笑眯眯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两道精光,整个人的容貌气质随之一变,似乎全身笼上了一层寒气。
但只是眨眼间,那寒气就烟消云散,他又恢复了一派温和的模样。
“请问国舅府怎么走?”
“……”叶沉嘴角抽了两下,心说你当国舅府和包掌柜家是一个级别的,想进就能进么?
但他凭借只觉咽下了这句话,老老实实地报上了国舅府的位置。
国舅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车夫训练有素,马车跑起来十分平稳,人在车中只觉得微微摇晃,连茶水都不会洒。
萧景佑倚着车厢闭着双目,貌似在养神。坐在他旁边的李拂却似乎有什么心事,掀开帽兜隔着车帘向外张望,神情间满是戒备。
周游打了个哈欠。昨天为了找刘一安的事跟叶沉折腾到半夜,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但那眉目却不是好眉目。
那刘一安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幸运的是,他自幼聪明,读书很好,而且与尤相余是同乡。
尤相余丁忧回乡时,闲来无事与乡绅闲谈,得知乡间有个出身孤苦的神童,便让家人找来考问了一下。彼时刘一安九岁,衣着寒酸,人也很瘦小,但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小小年纪颇有见识。
尤相余很喜欢他,回京时便带了回来,当子侄一般看待。
尤小姐没有兄弟姐妹,便自然而然与刘一安亲近起来,年岁渐长,这份亲近与日俱增,渐渐变了模样。
尤相余满脑子国事,对这些儿女情长一无所觉。也或许他察觉了,但不以为意。
刘一安和尤小姐商议好,等他科考完毕,便向尤相余提亲。
可惜造化弄人,没等刘一安金榜题名,尤相余便已答应皇后,将女儿嫁给国舅秦勇。
尤小姐出嫁当日,刘一安便离开了尤府,从此不知所踪。其中细节外人无从知晓,但以常情推断,刘一安很可能与尤相余据理力争过,尤小姐或许也曾以死相逼过,但最终,两个人都没能改变尤相余的决定。
刘一安不知是受伤太深,还是对朝堂心灰意冷,他没有参加科考,泯然众人矣。
周游和叶沉查到这儿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省南。
刘一安该不会像方省南一样找个和尚庙出家,青灯古佛为伴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以他的资质,说不定已经成了高僧大德,搞不好成了方丈也说不定。真要是那样,他们该怎么说服大和尚还俗呢?
可是再一打听,两人就傻了眼。
李拂突然整个人绷直了,若不是萧景佑握住她手臂,她很可能已经从马车里窜出去了。
周游的睡意也被这陡然而来的紧张感瞬间驱散了。
他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压低嗓音问:“怎么了?”
李拂往后扯下帽兜,生无可恋地说:“我看到我师傅了。”
萧景佑睁开眼睛,他好像花了点时间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然后伸手,越过李拂,微微掀起她那一侧的车帘。
国舅府的马车正正当当地行驶在路中间,两侧的行人都自觉与马车保持一定距离。
在离马车最远的街边,不疾不徐地走着一个中年人。他用漫步南山赏看菊花的姿态行走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上,一双丹凤眼漫不经心地眯着,仿佛是个误入红尘的山中客。
他的步伐不大,走得很随意,却始终和马车保持同样的距离。
察觉到马车里的目光,他转过头来,丹凤眼略微睁开了一些,视线毫不避闪地迎上来,和萧景佑四目相对。
两个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两双眼睛同样的亮如电光。
萧景佑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周游也看到了街边的人,以他的功力,看不出对方有多厉害,但看到李拂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
他心中暗想,莫非李拂也是离家出走的?现在她师傅来抓人回去?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马车停下,国舅府到了。
第33章
重重垂幔遮挡了日光,也挡住了厚重的燃香味道。
垂幔上用金线绣了经文,无风自动时金光流转,虔诚而华贵。
一个面容沉静的丫鬟挑开垂幔来到里间,向闭目端坐在锦垫上的女子矮身施礼,轻声道:“夫人,国舅请的法师到了。”
秦夫人缓缓抬起眼皮。她已经不再年轻,但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保持了如年轻女子一般细腻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只可惜眼眸失了清澈,糅杂了太多愁怨,眼角的细纹又给她添了几分沧桑。
她抬起手,将身前矮几上的经文轻轻翻过一页,叹息般地说道:“但愿早日有个了结。”
丫鬟默立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主人。眼神平静得与她的年龄有些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