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人过分关注、轻松自我的生活,是她一直想要的。
她完全有能力自主,但似乎所有人都把她想象得过分柔弱,脱离了父母、朋友,她就无法自力更生一样。
她喜欢这种公司医院家里,三点一线,忙忙碌碌的日子。
一场秋雨晚来急,从周三一直下到了周五,据说还要再持续一个多星期。早上悦颜从家里出来,只穿了一件对襟开衫,已经觉出了秋的凉意。
开车到公司楼下,一眼望见了专用车位上泊着的奥迪。
田德带两个销售老总去国外出差,顺路带了些当地的化妆品回来,悦颜从电梯出来,进办公楼层的时候,所有销售部,包括前台售后的女孩子们都挤在他们办公区,老远就听见笑声。
她一拉开自己小隔间的门,就看见一个sk2的红袋子竖在自己电脑的屏幕前。不可能是别人放错的,这个套间就她和田德两个人,田德的门虚掩。她拨开袋子翻了翻,从洁面乳到精华,一系列全套。
她拿去还给田德。
田德也没说什么,就让她放在一边。
结果到了下午的时候,悦颜的微信上就收到一笔金额不小的转账,来自田德,既然她不肯要,就让她自己看着买。
买什么?这是悦颜的第一个反应,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多余。
她当然没收这笔钱。
临下班前,悦颜依循惯例把每日工作汇总成表,去向田德做口头汇报。那天跟往常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过田德的目光始终笑意盈盈地落在她脸上。等她告一段落后,他并没有急着让她走,而是含笑看她:“怎么?因为昨天的事对我有意见了吗?”
悦颜心下好笑,这哪像一个公司老总说的话,分明就是个追求者的开场白。
想笑还是想笑,只是那一瞬间,一道白光贯过脑海,让悦颜忽然笑不出来。
“田总,这个我不能要。”她字斟字酌着每一个字眼。
当着这个二十来岁小姑娘的面,田德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笑笑看她:“那就给我一个理由。”
悦颜反问:“田总,不如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收下这笔钱?”
她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由田德所设,就等着悦颜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话一出口,悦颜就闭紧了嘴巴,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围拢过来。
他看她的眼神前所未有,意义非常。
她是真的不像高志明,从长相到性格,高志明或许想让她更靠近她的母亲。但她其实更加坚硬。独生女,又是家里最小的那个,每个人都尊重她的脾气和个性,她也就有了脾气和个性。
田德用一种裹藏柔情的目光望着她,说:“还看不出来吗,颜颜,我在追求你啊。”
“悦颜?”
在明显感觉她走神的第二次,陈思恒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恍然回神,回过头来,看向开车的男子,用目光问他什么事。
陈思恒开车跟他人一样,稳,不快,有商有量地,让人很有安全感。
今天本来约好了是跟他母亲张淑芬一起去外面吃饭的日子,陈思恒觉得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紧张。等红灯的时候,他拿下一只握方向盘的手,按在她手背上,无声地给她力量。悦颜感觉出其中抚慰的意味,扭过脸跟他笑了笑。
他顺手摸了摸她头发。
张淑芬为见准儿媳,来之前精心准备过,选的也是一家远近闻名的西餐馆,档次不低。等陈思恒停好车,领着悦颜进门,一迎脸见着那两个孩子,张淑芬一早笑意盈盈地站起身。
陈思恒替她拿着包放一边,拉开椅子让悦颜坐下。母子俩说起家常来有种脉脉温情的味道,能看出家庭关系特别和睦。
陈思恒问:“我爸呢?”
“给学生上课去了,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小高啊,你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
悦颜说了声谢谢阿姨。
张淑芬握着刀叉,笑得眼睛眯起来:“谢什么啊这孩子。”
这顿饭吃的悦颜有些魂不守舍,几次张淑芬叫她她都没听见,饭吃到快完的时候悦颜拿起餐巾拭了拭嘴角,低声说要去趟卫生间,然后独自一人离开座位。
张淑芬也是第一次做人婆婆,心下不免忐忑,等悦颜走远,才问陈思恒:“儿子,妈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陈思恒望着悦颜的背影,一样也是若有所思。
上完厕所出来,悦颜洗了手,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告诉自己冷静。
话可以忘记,但浸在大脑皮层里的意识无法轻易抹去。
震惊、惊恐,以及掺杂这些情绪之间的反感、恶心,她知道今天不是一个见陈思恒家长的好机会,有太多意外充占据她思绪,事情正在超脱她的控制,往意想不到的地方狂奔而去。
意外也并没有到此为止。
从卫生间出来,经过走廊过道,就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悦颜,跟张淑芬那一桌的人说话,女人中等个子,不胖,穿一双黑色平底鞋,打扮朴素。
悦颜绕过一排长条的空桌,走近来。张淑芬看见她过来,笑道:“来了,说着就来了。小高,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思恒的小姨,碰巧也在这边吃饭。”
女人转过脸来。
看清她的长相,悦颜愣了一下。
女人左眉轻轻往上一抬,看了悦颜一眼,嘴角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是你啊。”
张淑芬一惊:“你们认识?”
女人笑了笑,似有深意地说:“认识,只是很多年没见了,她是我女儿的高中同学。”
悦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餐厅的,她只记得临走前,张慧慧看向她那饱含深意的一瞥。
她怎么可能忘了自己?
高中的时候,邵敏跟悦颜在校内网上一直是互关的状态。张慧慧个性好强,对女儿邵敏的近况绝口不提,尤其是当着悦颜的面,但是悦颜多少了解一点,从校内网上,从其他同学那里,还有辗辗转转的其他各种途径。
邵敏休了两年学,考了一个国内二本的院校,这两年张慧慧也辞了工作,自己在家开辅导班,全方位照料女儿的生活起居。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悦颜正在念大二,陆敏发了一条校内状态,说她终于熬过来了,她当年的很多同班同学都在下面点赞。
在那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有认识她的同学说,上了大学邵敏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老是请病假,因为比别人晚了两年,同龄人都比她早毕业,所以精神压力特别大,她母亲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她饮食起居,寸步不离,后来同学朋友就很少见到她。
过了很多年,每次只要想起那个瘦弱小女孩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情形,悦颜都会觉得毛骨悚然,继而责问自己,如果说沈子桥是罪魁祸首,那么她就绝对无辜吗?
从她离开这间餐厅的下一秒,张慧慧又会怎么跟张淑芬形容她呢?说她家教不严,自幼无母,小小年纪作风就不检点,勾引她女儿的男朋友。
这些年,她努力过,也挣扎过,好好活也好好过,而命运总在她即将翻身的下一秒,用力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下车的时候陈思恒叫住了她。
她慢一拍地回过头。
陈思恒不知道她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一顿饭会吃得她这么魂不守舍,但他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悦颜身上发生,一些她难以面对的、无法解决的、备受困扰的变故。
却不肯告诉自己。
陈思恒跳下车,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路灯就在他身后,灯光压上他肩,在这种意象里,他似乎替她抗下大部分事情。
“怎么了,颜颜?发生什么事了?”
悦颜心中一场灾难刚走,心底一片狼藉,亟待她去收拾。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每个人只有5%能够示人,而我们毕生找寻的,不过是另一个能接受自己95%的伴侣。悦颜看着陈思恒的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可以接纳那95%不完美的自己,而不至崩溃离去吗?
这个男人的温柔和爱护,也会像她曾拥有过的所有感情一样,消失在生命中吗?
面对男人关怀的目光,她轻轻柔柔地笑,眼神清澈:“没有啊。”
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还是悬上头顶,从前过去,意外携手找她来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