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除夕,市内险情多,120一直占线,韩玲跌跌撞撞地跑去车库开车。悦颜跟韩芳两人抬着沈馨儿下楼,沈馨儿已经痛到连话都说不出,满脸是汗,嘴唇发白。120终于通了,却遗憾地告诉悦颜,所有救护车都已经派光,接线员在电话里耐心指导她去附近妇保医院入院。
韩玲开车,韩芳坐在副驾驶座,哭到不成人形。
沈馨儿斜躺在车后排,倚着悦颜,闷声哼痛,悦颜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鼓励她,让她放心……混沌的大脑在经过恐惧后重拾冷静,清楚地判断眼下每一件事的顺序:送沈馨儿就医,然后联系韩震。
大年除夕路上堵到要命,沈馨儿痛得直打寒噤。悦颜反而不哭了,脱了大衣给她盖上,忙音了很久的电话终于有人说话。
“颜颜?”
沈子桥坐午夜十二点那趟飞机,从四川直飞杭州,凌晨三点在萧山机场落地,当即赶往市妇幼保健医院,终于在将近四个小时的奔波后,见到了独自一人守在待产室门口的悦颜。
她神情呆呆地独坐在长椅,发丝凌乱,看着地面发愣,她身上是一件及膝的驼色大衣,从袖口到下摆挂着一块块红色的血迹,脸也被泪皴得皲红,听见了回廊尽头传来的皮鞋踩地声,她回过头,眼睛一眨,两行泪无声地滑下眼眶。
她泪眼婆娑地凝望着那人走近。
沈子桥走到她面前,手提行李袋落在他旁边的空地上,然后什么话也没说,他伸手抱住了她。
她身上所有力气都被恐惧抽干,一点劲都使不上来,也不像平时那么抵触。靠在他腹部,侧脸贴在他大衣有些冰的面料上,姿态逐渐软化。
他的手掌包住她后脑,漫掌都是她冰冰凉凉的头发。
“不哭了,颜颜乖。”
多么神奇的一句话,其初衷是来安慰别人的,却引来了女孩无休无止的泪珠。她埋在沈子桥的毛衣里,终于哭出了声音。
这是自她长大之后再也无权拥有的哭泣方式,肆无忌惮、声嘶力竭,像委屈的孩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袖子,仿佛痉挛般用力。沈子桥怕她哭得背过气去,用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心,一手梳她乱掉的发丝。
哭过一场,她的情绪才渐渐缓和。抬起脸,悦颜习惯性地想把泪擦在他的衣服上,但是很快也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不合时宜,她是有男朋友的人。然而沈子桥也没给她深思熟虑的机会,他直接用手心擦掉她面上的泪痕,并不见外地抹在自己身上。
人像是刚刚从最深的噩梦中被打捞上来,心还分不清时间地点地狂跳,悦颜软弱地跟自己说,就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只要她恢复一点力气,她就会立刻从他身边走开。
沈子桥抬头看看待产室亮着的那盏红灯,低头又看看悦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寂静长廊,呆板灯光,宛如电影中的一幕尽数落入尽头韩玲的眼中。低下头,灯光照不见她脸上表情,手上提着的东西缓缓地垂到了腿边,她转身就走。
随后韩震也从老家赶来,他在电话里听了韩玲说起家里发生的事,说不怪悦颜那是假的,你多大她多大,竟然能跟韩芳打起来,害得沈馨儿早产。他心里是又急又怕,想,早知道就不让悦颜回家里住了。
到了医院,得知沈馨儿还在手术室后,韩震的脸刷一下就白了,本来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散了个干净,他脚下发软,人就站不太稳,整个人猛地往后靠上了墙。护士脚步匆匆地从产房出来,说孕妇宫口太窄,建议剖腹产。韩震心里暗骂,一把抢过笔来,千百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拿到笔后手却抖抖颤颤,如何都写不完全。
把笔连同纸一起交给护士,吼着催着让人快动手术,又过了小半个钟头,忽听产房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韩震眼底一热,一屁股坐在地上。
悦颜跟沈子桥才松了一口气。
孩子早产半月,因为小儿黄疸被送去了光疗室治疗。沈馨儿折腾了一宿,出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条大白棉被,眼泡微肿,含着泪跟握着她手的韩震说:“疼死我了……”
韩震的眼当时就红了:“以后不生了,我们再也不生了……”他也顾不上问是男孩女孩,一路跟在车边回了产房。
悦颜看在眼里,既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说:“我都还没见过姐夫这个样子。”
沈子桥斜了她一眼,道:“女人拿命给他生孩子,他要是再没心没肺就不是男人了。”
过了两天,伤口渐渐愈合,沈馨儿能起身坐起,也可以通乳喂奶。
韩震看沈馨儿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把韩芳提溜到她床前,让她跟嫂子道歉。事情经过太凶险,也太血腥,她完完全全被吓蒙,看到安然无恙的沈馨儿和孩子后,又看了看铁青着脸彻底放弃她的哥哥。她吸了吸鼻子,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完,哇的大哭了起来,完全小孩的那种哭法,眼泪鼻涕齐下,一边哭还一边打嗝,沈馨儿被她吵得头昏脑涨,就想她赶紧走:“好了好了,我也不用你跟我道歉,你把拿悦颜的东西还给她就行。”
韩芳抬起衣袖横过眼睛,擦了把满眶的眼泪,哽咽着讲:“我……就拿了她一条项链,已经还给她了,其他我真的没有拿……”
悦颜一怔,看了韩芳一眼。
沈馨儿将信将疑:“其他没了?”
韩芳一边哭一边摇头:“没啦,真的没啦。”
年一过出,韩芳就被韩震打发回了学校。
因为生的是女儿,来的时间又早,因此有了一个小名早早。
早早是个刚一出生,就初具美人雏形的小姑娘,眼线纤长,鼻梁高挺,连肤色都比一般小婴儿来的干净剔透。初为人母的沈馨儿还在适应产后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心情低沉,只有看到女儿的笑颜是她唯一觉得幸福的瞬间。
她跟悦颜说:“早早一出生,我的一颗心都系在了她身上,除了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了。”
这里面的一切包括姗姗迟来的韩震的妈。
老人家一听说生了个女儿,也没多大反应,一直等到年过出,沈馨儿出了院,她才从老家赶来探望儿媳和孙女,还背了一大包的土特产,沈馨儿不用猜都知道,里面小到一粒芝麻,也保准全是给她儿子带的。
一下班,韩震就去机场接他妈。
六十余的老妇人,体型干瘪消瘦,没有这个年纪人该有的知足常乐的表情,唇角常年往下耷拉着,唇边的沟壑像被刀刻出来一样,深深地凿进嘴巴两侧,跟她相处,沈馨儿总觉得压抑。
婴儿让韩震给抱下楼去给他母亲过目。沈馨儿躺在三楼房间的大床上睡觉,孩子让韩震抱走的时候其实她早就醒了,一时不想起罢了,听着楼下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心底又有些凄凉。
李惠芬在她生产第二天就从四川飞来看她,待了没两天,可能是怕见着悦颜尴尬,第三天的时候就搭飞机飞了回去。
沈馨儿越想越委屈,她拼死给韩震生了个姑娘,他韩家倒是热热闹闹,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她这边孤零零一个,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想把悦颜叫回身边陪自己,好歹还能有个人跟自己说知心话。
答是答应回来住,但悦颜这边公司已经开工,忙一个省会展销节忙到日夜颠倒。不想她两头跑,沈子桥就把自己那辆沃尔沃给她开。
那天悦颜赶早下了班去另一家公司送材料,回来正早,歪歪扭扭地把车停进车库,韩母本来坐在客厅看电视,一听引擎声只当是女儿回来了,透过落地窗玻璃往外看,认出了沈子桥的车牌号,赶忙站了起来,一边笑:“子桥回来了。”
结果车门一开,下来的是个脆生生水灵灵的小姑娘,坡跟鞋,一步裙,一身职业套装,吃力地提着一只电脑包。
韩母收起脸上的笑,没人跟她说起过家里还会住进来这么个姑娘。
悦颜在房间放下东西,乐颠乐颠地去跑看姐姐和小baby。早早午觉刚睡醒,沈馨儿正给她喂奶。
悦颜笑嘻嘻地凑上前,用手指点了点小朋友柔软的腮帮,早早闭着眼抿嘴巴,蹬小脚,攥拳头,就是不肯把奶嘴松开,一副喝上头的凶悍像。悦颜哄她叫姨。沈馨儿倒笑了:“她现在能说话就是神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