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就这样原谅了那些拿着刀强入室的凡人,还慷慨地给了他们自己的血,这些人顿时又换了副嘴脸,膝盖一弯,头磕得砰砰直响,又是老一套的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上万的难民,每时每刻都有人因为瘟疫死去,师兄只有一个人,他怎么救得完呢?
是的,他救不完,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救,即便……牺牲他一人,能换回这上万人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于是第二天,小女孩就发现仅是她小憩一会的功夫……师兄投了河……
他将骨肉化尽曲河之中,他将精血流进曲河里,只要是喝了曲河的水,病痛便能痊愈。”
莞月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什么侍女在河里赐下神露!那些凡人怎么敢编!那是师兄的血!那是在喝师兄的血!!
小女孩醒来之后疯了一般地去找他,那些被师兄救活的凡人拦住她,说仙君高义,说仙君舍身为天下,说……
所以那些灾民一直都在看着!他们救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在他们面前跳河,没有一个人拦着,没有一个人阻止他!他们在师兄死后立碑,筑庙,建雕像,有什么用?!”
“师尊。”爻楝忍不住上前一步掺住莞月的胳膊,他感觉到了莞月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后背,封竹涧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未曾说话,而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辰朔则是无言地望着莞月,就如栩栩如生的一尊泥人像。
“……师尊。”爻楝扶住莞月的后背,“你爱师叔吗?”
“不爱。”莞月说出了爻楝意料之外的回答,一下子把爻楝后续的话堵得死死,“我早就不爱他了,我恨他。
我恨他如此大义凛然地死去,我恨他留我一个人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哭泣,我恨我十多年的相处还不如那些素昧平生的凡人重要。”
莞月回握住爻楝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如雪,没有一丝温度,“他不是要救吗?他不是宁死也要救吗?好啊……他救一个,我杀一个,我要让这些因为他而活下来的人,再为了他而死。我重塑他的身体,唤回他的灵魂,再封去他的记忆,那些人不是说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吗?那就把命一点一点地还回来好了!”
“……”
面对爻楝的沉默,莞月倏尔又换了一副口吻,那狠戾与决绝忽然消失不见,春风般和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楝,吓到你了?抱歉,师父欺骗了你这么久,还试图杀了你的道侣,如果不是因为昆吾君护住你们,恐怕我还会继续做下去,也正是你们进入天池谷,我得知事情必定败露的那一瞬,我忽然就觉得好累,我已经撑了近百年,罪孽深重,真的累了……”
爻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而莞月慢慢地抬起手,冰冷的指尖摸上爻楝的脸颊,“为师此生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你了……”
“不是我。”爻楝将目光转向辰朔,而莞月则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哈哈……是吗,可是对你我有些后悔,对他……我只恨当年的我太过弱小,不能将他强硬带走。”
“也不仅是我,那蓝白服的道士,全族因你而死。”
“是吗……为师偿不了什么,就如那些凡人一般偿一句话吧,对不住了。”
封竹涧忽然看到什么东西,他急促地喊了一声:“爻楝!”
闻言,爻楝顺着封竹涧的视线向下看,只见莞月的双足就如同水雾一样,丝丝缕缕地朝空中散去,他立刻抓住莞月的手,大声道:“师尊,你不能这样,你……”
“这把火麟剑,给老四爻梦留着吧,让她莫要……算了,师父自己都将一生过得乱七八糟,还有什
么好教给徒弟的呢?”
爻楝来君湖岛之前曾想过或许莞月师尊会死不承认,或许他们会与莞月有一场激烈的对抗,或许他们会将莞月师尊困在牢里让她偿还杀孽,但他从未想到莞月会这么轻易地赴死。
怅然若失的感觉弥漫在心头,似乎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莞月为了让辰朔留下来费尽心机,杀了无数的人,布下天罗地网,撒了无数的谎言,爻楝始终坚信师父的执拗顽固已经根深蒂固,刻在了骨子里,没成想到头来,如此的逆天之行一往情深,也会因为一句累了,便能如此轻易地放手了。
“师叔!”即便辰朔被蒙住双耳,但他认定辰朔一定已经从莞月的口型中知道了大概,莞月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说出真相,便已经是不在意让辰朔知道,也坚定了死亡的决心。
至少,至少让他们再说一句话吧!
辰朔未曾抬头,莞月也不曾回身。
雾气已经散到了莞月的腰间,爻楝被她打破一次魂剑,又被迫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一心信赖之人捅来的刀,说不怨不失望是假的,但他现在却又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让莞月死去。
封竹涧堂堂龙神,刚和恋人互通心意就因为这个女人失去龙丹,丧失记忆,又被困在雪山洞穴里四年,出来之后成了把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小破剑,还被揪着继续追杀,他提起莞月简直恨得牙痒痒,如今见她即将死亡,心中也无多少快意,反而被爻楝悲伤的表情刺激得心痛。
直到最后一刻,辰朔也未曾抬首,莞月也不曾回头,爻楝眼睁睁地看着莞月消失在掌心里,只留下那把孤伶伶的火麟剑搁在棋盘边。封竹涧立刻上前一步,替代莞月的位置搂住爻楝,按住他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辰朔终于站了起来,面对着莞月的死亡,他什么也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仅仅是将手中黑子轻轻放回棋盒中,留下一盘残局,他最后抬眸看了一眼封竹涧,接着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了石子路的尽头。
那是通往他闭关之地的方向,爻楝猜想不到辰朔现在的心境,他只能逃避地把额头抵在封竹涧的肩膀上,就这样听着师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
三年后。
左长老召集一到十所有的师姐师兄开了个会,着重表达他这个代掌门已经干不下去了,辰朔自三年前闭关以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恐怕日后也不会再出来了,所以现在请各抒己见,推荐一个掌门人出来。
爻楝作为大师兄这一票首当其冲就投给了二师兄爻筝,爻筝当即寸步不让地要反投给爻楝。
楝字的木字旁刚写完,封竹涧就阴测测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不准投爻楝,过几日我要带他出门的。”
四师姐爻梦嗔道:“你们不是刚回来吗?就不能让师兄多留几日吗?”
数位师弟妹中封竹涧最看不惯的就当属爻梦,这姑娘对大师兄的崇拜心理太过了,常年在男女之情那条线下方寸许徘徊,让白龙极为不爽。
“老二,投爻梦吧,得火麟剑者得掌门。”
三年来,白龙仗着没人打得过他,鲲就是他的老伙伴,在君湖岛里面是兴风作浪无所不为,最后和他混得最好的除了爻楝,居然是爻楝的死对头爻筝。
两人靠一起骂爻楝结成了深厚的友谊,没事就靠一起喝酒,结局基本是封竹涧没事人一样,爻筝喝得烂醉,被他的师尊左长老一顿狠骂。
三师兄福至心灵,忽然道:“前掌门将火麟剑留给四师妹,是不是就有这个意思?”
莞月真正的死因被左长老拍板瞒了下来,当年爻楝带着条身分不明的白龙一回莞月就死,他差点拿剑和封竹涧拼了,后来还是辰朔传音不知和左长老说了什么,才真相大白。
对外,左长老坚称莞月是因为辰朔大限将至,决定卸去掌门一位,与道侣一同闭关,永不出关。
这一突然的决定令君湖岛众弟子议论纷纷,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就连爻筝都怀疑起自己师父是不是心思不轨,偷偷找了爻楝好几回,想要得知真相——当然都被封竹涧打回去了。
因为莞月在自己房内留下了君湖岛内各部的章程,以及掌门人印,又因为君湖岛这么个破门派,费尽心机篡位争这掌门人也根本没有任何好处,三年过去,君湖岛上下也逐渐接受了这一说法,他们亦觉得有情人能死同穴,也是幸事。
三师兄关于火麟剑的猜想立刻得到了其余五到十弟子的附和,爻楝将票投给爻筝全因他不想做掌门,一见各位师弟如此异口同声,他也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票,转投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