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锋眼眶发热,把方征的手重新回握好那样东西,塞进被子里。
“征哥哥……”连子锋情不自禁地呼唤出声,残絮断续飘落的寂静深夜中,声音十分沙哑。
方征原本是不会醒的,那些近卫试过,在他发病时怎么呼唤,灵狪拱动他的脸,方征都不会醒,只会不安地翻动,偶尔露出睡梦中的呓语。
可是今日他竟然像听到了呼唤,费劲地睁开了酸涩的双眼。在模糊的视线中,火盆微弱光芒映出床前黑色的轮廓。方征浑身那些警惕细胞似乎都失去了功效,又或许是潜意识里自发的信任,在确认之前就让他安心——
方征眨着眼睛,本来远超常人敏锐的目力却十分模糊。他发病时从来没有醒过,不知身体感官此刻如此的虚弱迟钝。尽管如此,那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拂过面上,令他从冰冷的黑色深渊中醒来,他知道是谁,虽然看不清对方把手放在枕边,轻轻触到他的脸,眼里满溢的温柔与珍视。
方征想出声,喉咙却像被痰或是淤血堵住了。他费劲地想从被子里抽出手,还没完全探出,就被对方紧紧握住。那人手掌中的茧印极为厚实,指节上也有,长期持械,硬硬地挤压着方征的手指,不愿放开一丝一毫。
“征哥哥,你的手好冰。”连子锋温暖的掌心像个小火炉似的包着他。方征愣愣地睁着眼睛,鼻尖一酸,他并没有落泪,只是剧烈咳嗽起来,如果能说话,想必会说“我怎么做了这种梦”。这种“子锋不但回来了,而且看上去完好无损,甚至恢复了人的心智的模样”的梦。
方征边咳边挣扎起身,想要确认这梦到底有多逼真。连子锋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低沉道:“别动,是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方征又摇了摇头,咳得惊天动地,忽然歪头朝着床下的陶盆一呕,吐出一两块黑血。连子锋神色大惊,立刻坐在床沿上,替他揩去嘴唇边的黑血,让方征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顺着方征脊椎往背部下方按去,随着子锋的手动作,一股酥麻的热流从背部发散开,缓解了方征身躯的颤抖冰凉。
鹿皮被从方征肩上滑落下来。连子锋抱着怀中略感单薄的身躯,心想方征其实并不孱弱,但可能是体格一直瘦削,即便结实,也显得较为常人单薄。那身躯上就穿着一层白色的蚕丝衣,掩不住下方轮廓的线条。
“是梦……也很……好……”方征靠着子锋的怀抱心想,但这冷热相激,又牵动他心神,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嘴边的黑色血沫断断续续冒出。
方征脸色愈发雪白、牙关紧闭、四肢发软。子锋脸色一变,感觉蚕丝衣下的身体冷得像冰块一样,连忙双手握住方征的手腕,他手送去了某种类似打通经脉般的热意,顺着胳膊上升。
子锋双手又环过方征腰身,让他的双.腿并拢蜷缩,握住了方征的脚踝,如法炮制,就像是疏通方征四肢气血似的。然后从背部继续按压,直到感觉到方征冰块似的身体终于有了那么点热度,才停止住,让方征背靠在自己的身体上,用自己那人形暖炉般的身体给他带去舒适。
方征本来被淤血和寒气堵住的咽喉,在四肢血气畅通后也终于能说出话,背后又贴在那么个大火炉上,似梦非梦,不愿离开。
“小锋,留下来。”方征以为是做梦,吐露着心声,“慢一点走……在我醒来之前。”
“不是梦。”连子锋抱着方征,低沉嗓音在他耳边,“我会一直在。”
“你又骗我。怎么在梦里你也喜欢骗我。”方征咳嗽着,他浑身暖和,像在温水里泡着,眼睛也愈发湿润明亮,看得渐渐清晰,但他仍然觉得是做梦的效果,“是我自己喜欢骗自己,假装你从那牢笼里逃出来,还已经恢复了。”
连子锋凑在方征的耳边道:“我真的逃出来了,也想起来了。”
“骗我,你怎么逃得出来。”方征继续和“梦境”对话。
“把曜柱折断就能出来了。”
“什么柱?”方征讶异心想自己做梦还能梦到不懂的词?
“曜柱,是曜石制成的,比铜还硬,火也烧不断。的确很费力气,困一般的……还行。”子锋轻描淡写道。
方征觉得这梦虽逼真得不可思议,内容却仅是自己一厢情愿,他难得地在“梦”里有逻辑问,“那你又是怎么恢复的?”
子锋沉默了半响,忽然绽开笑容,道:“心愈合,自然就恢复了。”
“骗我。”方征继续非常有逻辑道,“三珠树的果子都没给你放进去呢。”
子锋瞳中殷红色一闪而逝,声线努力压抑着危险厌恶,“不需要那种果子。我很好。”
方征背靠着子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闻言道,“有人不想你好。你逃出来,难道屺兮不追杀你?不找你麻烦?”
“他不会找我麻烦了。”子锋脸上绽放出一个堪称心满意足的微笑,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色骨哨凑到方征面前,问,“征哥哥,好看么?”
“颜色很白,像玉一样。”方征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完全无关之事。
“他吃了很多白玉膏,骨头非常漂亮……”子锋继续微笑。
方征悚然,浑身冷汗一下子全冒出来:“你……你杀了他?可是他……”
“是他先想杀我的。”子锋把玩着手上的骨哨,声线毫无波动,只有一丝淡淡的欣喜,“左右他从小也陪了我很久。我会把他的骨头做成很多东西,就当是纪念了。作为……来说,他也算强者了。”
方征汗如雨下。其实子锋杀掉屺兮并不令他感到震惊。既然立场不同早晚兵戎相见。令方征感觉恐怖的是子锋对此流露出的情绪。而且方征立刻意识到了一件斩钉截铁的事实——梦是他想象的投射,他绝不可能梦见这样的子锋。
方征猛然转过身,用力抚上子锋的胸膛,想要去看他那心口的伤疤,来确认并非他见幻。子锋毫不抵抗地任方征一把撕开了他那裹得相当严实的领口,左心处一道长褐的旧伤疤从胸膛上斜劈过,即便已经愈合,那疤痕的深度依然勒到深处,像一条蜈蚣。
方征颤抖着手指点在那粗糙的伤疤上,忽然心口一闷又偏头呕出一口黑血,哆嗦道:“小锋,你真的……真的……”
“是真的。”子锋眼中交织着漆黑和殷红,认真地说。
方征愣愣看向他变换的瞳孔,惊道:“你,你的眼睛……还有你这身衣服。”方征只见得子锋这身复杂衣服,材料都十分奇怪,制式也很繁杂,和如今四境装束风格一点都不像。还有眼睛的瞳色,红色的就像宝石一样,里面缀满星辰琉璃般,看一眼方征就喘不过气来。
“衣服是曜柱下面找的。我们的宫殿全都倒塌了,但还是埋着些送给人类用的衣服,这材料叫做鲛绡。”
方征还没对这话中无数信息量梳理一二,差点没喘上气。就见子锋一只手按着瞳孔,“至于眼睛……我在水中也看到了,征哥哥,其实红色也很漂亮,你觉得呢?”
方征只觉得子锋是那么熟悉,又变得那么陌生,他心头涌出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既确认了这不是梦,激动于子锋回来这个日思夜想的事实。同时也对子锋某种变化升腾起巨大的不安与疑惑。
“那你记得……”子锋那时候变得刀枪不入、脖子上还会浮现灰褐色花纹,行为跟动物无二。眼前的子锋看上去神智清明,谈吐也确是个人。当初方征为了驯服他、为了救他而捅他,如果子锋真的不记得前因后果,断不会如此淡定。
“征哥哥是为了我好。我都记得。”子锋笑意浓厚,“所以我会回来。毕竟……”
子锋边说着,眼中殷红愈发深邃,他把方征往床头摁去,危险地舔着嘴角,“毕竟征哥哥是我唯一的……”
感觉到子锋按在肩上的手指逐渐收紧,方征总觉得又有哪里不太对劲,他头脑此刻很混乱:“什么叫我们的宫殿,什么叫给人类用的衣服——红色是很漂亮,可是究竟——”
子锋眼珠忽地一转,又笑了起来,“征哥哥,别着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来解释这些问题。不过首先,你得把身体养好。我每天晚上都会来帮你。等差不多成熟了。我会带你去……你不是一直想去建木么?那里有许多曜柱。还有我们巨大的……我会把你锁在那里,直到你诞下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