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向着她大步走进,沧桑的脸,脸上满是细小的皱纹,脸上的横条肉随着他的脚步一抖一抖的。那张脸上有一条很重的战伤,眼睛有一只是浑的。
郑千千从小听自己的母亲说过很多次:那时他还是个偏将,在先王身边尽心尽力侍候。一次楚庭先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他重伤昏迷之际不忘把先王扯了战旗盖上。
饥寒的秃鹫啄去了他的一只眼。随后又是他,亲自把老王爷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人们发现他俩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自己的眼珠子。
从这一点大致也就能看出来,他是极为狠心的人。对自己,对旁人都是如此。
郑千千看着他跺着脚步重重走近,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父亲向来有不怒自威的气度,此刻她心里又有鬼,因此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坐在小桌边,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用微微发颤的手倾倒一壶早已凉了而又没人换掉的茶水。
事实上,她在父亲进入后殿的那一瞬间便想冲他下跪行礼,就像她很小的时候那样,她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不怕她父亲的,她当然也是同样。
但她如今不能,她是王后,是君夫人,父亲只是左丞,纵便位极人臣,她也断然是不可以给他行礼的。
于是她只挺直了脊背,侧耳细听着老人沉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他在她身前停了下来,而郑千千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老人的身材极为高大,站在她身前的时候如同一朵乌云,沉重地投在她身上,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老人扬起手掌,一句话不说便在她脸颊上扇了又重又响的一掌,郑千千几乎被直接打倒,她没有丝毫抗拒便随着这样的力道倒了下去,手臂松软地垂在椅子上,头也歪在一边,没有去看自己的父亲。
那张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殷红的指痕,血色在皮肤上浮现的样子像是一团团抹坏了的胭脂。
她记得在她很小的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惩罚她和不听话的兄长们。
那时郑千千最为羡慕的是自己的堂兄楚雁,虽然只是寄养在自己家中,父亲对他的爱也并不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女更多。
但他是楚雁,即便是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他也无论什么都做得那样好。他从不逾矩,也几乎从来没有挨过父亲的责打。后来父亲将他送进当时的王长子身边做了侍读,从此她便不再听说他的消息,再见到他的时候则是在楚王的宫廷之中,郑千千十四岁,楚令十五岁
……以及,他身边那个羞怯含情的小妹妹,十三岁。
老人厚厚的嘴唇颤抖着,鹰似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她,虽然只剩下一只,但是却依旧让她胆寒。
他已过六十,但是目光依旧凶狠锐利,仿佛时间从未在那双眼睛里流逝过一星半点。有那么一瞬间,郑千千几乎以为他又要像儿时那样怒气冲冲地责问自己为何偷偷跑出府去,或者是为何弄坏了小弟弟心爱的玩具。
但是他没有问她任何事,只是用一双极为阴沉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他,甩给她一句话,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而她也终究不再是那时年幼而温顺的少女了,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哭泣,求饶,或者是请求原谅,相反地,她从容地捂着被打红了的脸重新坐正,目光清澈地垂落在小桌摆着的那些花垣窑冰瓷茶具之上,
“父亲在说什么?女儿不明白。”她语调娴静,眉宇间没有一毫动静,
甚至于,她的心中也并没因为这句话而起多少的波澜。父亲不该知道这件事的,她心想,如果那日在凤凰台上他们向自己所下的保证不差,那么父亲就不该知道这件事。因此,她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老人的下一句话却将她这样的想法完全打消,
“王上在平凉口遇刺身亡,你做了什么?”他冷笑着,用异常肯定的语气问道。
成了。
她惊讶之余,却不怀疑,凤凰台泄漏了她的秘密,他们经营多年,这点眼色还是要有的。那么,还有一个可能,便是父亲其实还没有探知全部的真相,此次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她。
她立即坐直身子张大了眼睛,
“此事当真?”也不管是否能被旁人听到。
她又刻意左右顾盼,乞求地低声道,“怕是假消息吧……”
“千真万确。”郑赦瞪了她一眼,“你以为你身边的婢女都是谁的人?”
果然如此。
“我以为我已经将您的人都遣送回去了。”
就算如此,郑千千仍然自忖是避开了她们行事,但郑赦总想像提着自己的刀剑一样,把这个美貌的、做了君夫人的女儿紧紧提在手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屋里有一百只老鼠,你也不见得能抓出一只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父亲……”她略略垂下眼睛,显得不动声色,
“虽然这里并没有旁的人,到底并不是咱们自己府上,说话还是要有分寸的。”
老人的怒意并未因此稍减,这怒意到了极致的时候,苍老的脸皮上竟然渐渐漾出一抹冷笑来,
“好,真好。”他这样说着,“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的胆量见长,手段也渐长。”
郑千千毫无惧色地顶回去,“遇刺身亡的是我的夫君,我的王爷。”
她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虽然只对了一瞬便移开,
“我也愿意同您一道找出幕后主使,在这之前,咱们还是不要从自己家里自相猜疑,方是上策。”
但是郑赦依旧冷笑,不为所动,
“你真的把我已经当做老糊涂了吗?你和宋世平是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的眉峰紧锁,眼神锐利使人不敢直视,郑千千偶尔与他对望的时候,能隐约感到自己几乎是在刀尖上站着,只要稍一不慎,便会坠下去跌在那刀山之上,被戳得百孔千疮。
她身子稍微前倾,扶住身侧一张小凳——刀山上孤凋的一块悬崖。
只是父亲的态度让郑千千意识到,他是真的觉察到了什么,而自己也已经不该再心存侥幸了。
——对郑赦说谎,实在不智。
她定了定神,
“那么父亲,是打算要治我什么罪呢?”
“楚庭一应事务,均该王长子决断。”她父亲的脸色冷冰冰的,像一块铁,
“我会把你做的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之后,你就听凭他处置。”
“若真是这样,那么父亲现在就应该已经在他那里了……父亲为什么不去?”
郑千千淡然回答道,一副薄青瓷色的袖子轻轻扫在她身侧,又垂落到她的裙摆上去,那副裙摆上极为精细地绣着颜色清浅的竹叶,随着她稍微的动作,裙边也漾起小小的波澜。
她忽然柔婉地笑了,“是因为现在当政的并不是真正的王长子,是吗?”
这一回父亲再没有说话,只是狠狠瞪她一眼,他的声音郁郁沉沉,眼睛里也像是沉甸甸地搅动着一场风暴,
“那野种留不得,”
他说,“楚令比我年轻,况且一向最会哄得人开心,若是他妹子的儿子坐了王位,天知道他会怎样对咱家!我活了这六十几年,到头来竟不如个野小子了!”
郑千千抿嘴一笑,“我正是为了这个考量。”
郑俞又瞪她一眼,“你打什么算盘,我难道还不知道?……不过是为了你自己那点蝇营狗苟的计较,”
郑千千知道他总是这样说话,故而也不以为意。
只是,他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竟稍微缓和下来,
“不过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没有说错。只要那野小子还占着王长子的名头,我们郑家头上,就始终悬着这把刀。”
“这些女儿尽都清楚。”
郑千千微微地笑,端庄优雅,仪态万方——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
原先剑拔弩张的局势冷静下来,郑千千将身边的一个位置让出来,请郑赦坐下,“是女儿不好,这样大的事情,没有提前跟您商议,女儿错在让父亲担心了。”
“不过……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家好。”她眼波一转,语笑盈盈,仿佛是在同身边的老人闲话家常。郑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郑千千没有唤进侍女,伸手将那壶已经冷掉的茶推到一边去。
老人的脸孔依旧僵硬,但已不似先前那样严厉摄人,似乎也从心底认可郑千千的话,只是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