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担心。”萝笑着招了招手,让藤在她的身边坐下,又摸了摸他的头,说:“这是我的哥哥,姜荔。”
少年成长得极快,原初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半大小子,现在已经有了成人的模样,眉宇间都是年轻人的锐气。他显然也认出了姜荔,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荔哥哥难得回来一次,我让藤陪着你,好好逛一逛,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不必了。”荔转过身去,“我只是回来看看你。”
他眼眶发热,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么着急的吗?”萝站了起来,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而藤显然也非常紧张,连忙扶住了她。姜荔不敢看她,只往前走着,姜萝追了几步,喊道:“等等!”
“你要走了吗?”
“是的。”荔背对着她,话也几乎颤抖。
她已经不需要他的照顾了。她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位置了。
“这么快,也不多留些时间……”
“我有点事。”姜荔说。
就像是盼望着奇迹发生一样,姜荔在这一刻,又期盼着,如果萝突然把他想起来就好了,她会说,我不需要哥哥你为我这样做,我不想为我付出这么多,但他也会说,愿你喜乐是我毕生追求……但是,她这样忘了也好,不会再为过去负担了。
就像一本书,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看过,但现在,看过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这样啊……”姜萝说。
风里传来一股温柔的气息,那是母亲才有的甜蜜香气。
恭喜你,荔在心里说,只是我,再不能为你孵蛋了。
姜萝笑了笑,拍拍姜藤的手,说:“去取些姜酒来。”
姜藤的眼里有些不赞同,但在姜萝的目光下,还是转身离去,去取姜族特产的姜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姜萝站在姜荔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风第一次来时,告诉我是一个姜族的男人;第二次,却告诉我,来的是一个生产后的女人……哥哥不能常回家乡,但姜水之畔的酒,还希望你带上。”
姜酒性热,又醇厚回甘,三分甜,七分却苦,体虚之人饮用,再合适不过。
她还是那个姜萝,心细如发,温柔坚韧。只是再没有另一个姜荔了。
姜荔回头看着姜萝,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他甚至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印在脑海里,也许此去之后,就是永别。他的萝,已经永远停留在他离开姜族的那一天,没有了记忆的阿萝,也不再是原来的阿萝了。当她戴上金冠的那天,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永远岔开。
姜藤将几支装在竹筒里的姜酒,递给了他。
姜荔往前走去了,而姜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叫了几声“哥哥!”,但荔的脚步却没有停下。他因为姜萝而离开姜族,现在,姜萝不在,他也没有了留下的理由。故乡的风温柔缱绻,只是再无等待他的人。看着荔远去的背影,萝不明所以,心中突然空落落的,“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她问,但除了没有尽头的风,无人回答她。姜萝的心中涌现出一种无来由的深切悲哀,那种忧愁苦闷突如其来,又无法排解,微风轻拂,忽见到脚边的无边绿草,她拾起一片草叶,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那是流水之地流传着的一曲小调,所有人包括孩子,都会吹。在他们小时候,也时常吹奏着这样的曲调,在野草蔓蔓的河畔中捉迷藏。那曲调清扬婉兮,欢乐中又带有一丝忧伤,是游子的归途、旅人的故乡。
那年,他背着年幼的她,淌过平静和缓的姜水,一只蚱蜢扇动翅膀,从草叶上跳起,溅落了几滴露珠。遥远的异乡有不知名的过客,冒险和传奇,但熟悉的田园,只有身边的快乐。
姜酒清冽,长风阵阵,送他离开家乡。那曲调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像风的送别。
“哥哥,珍重。”
姜荔越走越远,渐渐把那曲调抛在身后,脸上却热热地落下泪来。真好,真好。他再也不用担心了,阿萝已经好了,能伤害到她的人已经不见了,已经有人照顾她了。她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孙子,再也不需要他了。
但天地茫茫,他却不知归程。
姜荔不知疲倦地向前走去,从走出姜族草原,走入戈壁荒滩,走入万里雪原。身边从漫无边际的草野,变换成苍凉广阔的荒滩,到脚下的雪水冰冷彻骨,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抬头望向天际,最后的红日在地平线落下,天下之人都好像有一个要去的地方,他却偏偏不知道。那一刻,连“姜”这个字,也在他心中忘记了,只剩下了他自己。他的使命完成了,姜萝已经有了自己的归途,但他却没有用处了。
大地无垠,奔腾的神祇追逐着日影而去,最后颓然倒下,身体化作一片林。荔走了很远很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的心灵麻木着,因此,眼睛看到了什么,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也通通不知道。身边的风景,只像水洗过的岩画,模糊不清;而他的魂,也像孤悬天外的一颗星,飘飘零零。他不知道该走到哪停下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只剩满身伤痕。
“哥哥,珍重。”
从他身后,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像大地上,一道长长的伤痕。而又有另一串脚印,循着他的足迹,慢慢地跟在身后,他走了多久,足印就跟了多久。荔茫然地走着,眼睛看不到也听不到,自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他。
终于,在那淋漓的血迹中,姜荔踩到了一块顽石。他的膝盖忽地一弯,身体也像突然回过神来,忆起了几乎到达极致的疲惫。姜荔的身体猛然倒了下来,却有一双手扶住了他。
第53章 6.6 雪地长行
荔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他还有些茫茫然的,眼睛也愣愣的不知看向哪里。洹把他抱了起来,放到一块石头上。他看着荔那走了太远路,而被磨出斑斑血迹的脚,有些地方,已经看见白色的骨茬。姒洹撕下几块布料,把荔的双足包了起来,而荔的右手放在他肩上,就这样低头看着他动作。
姒洹包完了,看着荔这样依然是安静不动的样子,心中一叹,又整个把他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温度通过胸膛传递。荔的手脚冰凉,连鼻尖也是凉凉的,“罢了,跟他计较什么呢?”姒洹心想。
“我们的儿子快出生了。”姒洹说。他出来时,蛋已经接近破壳,但为了荔,还是忍痛错过了长子出生的时刻,把蛋交给了姒泷照管。“长得……”他现在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辛的样子,但长得,洹昧着良心说,也只有三分像荔。他话锋一转,说:“有点像你。”
“别走了,荔。留下来吧。这里有你的儿子,也有我们。”姒洹说。
姜荔没有反应。
姒洹心中长叹,握着荔的冻僵的手指,道:“你看你,也不知道疼。”
“文姜大人无恙否?这下你总算放心了。我何时骗过你?回去吧,荔。蛋蛋他……也很想你。”
荔低垂着眼眸,不知看向哪里,洹又拢着他的肩,温暖他的身体,低声哄道:“该回去了,荔。我们……”
“回去哪?”荔突然抬起头来,说:“我还能回哪?我无处可去。”
他话说完,声音也低落下去,姒洹抓着他的手,感同身受,说:“既然你无处可去,我也无处可去,不如我们在一起可好?”
你失去了你的家族,我也失去了我的支柱,从此之后,你就是我唯一的救赎。
姜荔看着姒洹,看了很久,眼神从空蒙到平静,他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姒洹:“姒洹……别玩那套了,对我没用的。”
所谓怀柔感化,对荔来说,不过是一种驯服的手段。
“我明白。”姒洹说,“换做是我,只会比你更绝。无时无刻,不想把孽种掐死,在睡梦中,也要割下敌人的头颅……你仇恨姒族,理所应当,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我只是担心你会报复。”
“若是人死了,报复还有什么意义。”
风轻轻地吹过,萦绕着荔的身体,姜族的血脉天赋,让他无时无刻不受到风的偏爱。几缕细碎的发丝,在荔的前额吹动着,他眼中一片空荡,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既无仇恨,也无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