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荔如何了?”姒洹问。
“无事了。”姒泷摇了摇头。
兄弟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姒泷说:
“跪了一天一夜了,让他起来吧。”
在石窟脚下的碎石地上,少年已经在那跪了许久,身上背着风雪,仿佛成了一座雕塑。他的兄弟也终看不下去,陪他一起跪在雪地里。
“不行。”姒洹说,“他太胆大妄为了。”
“不过是个孩子,做一些淘气的恶作剧。”姒泷说。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姒洹顿了顿,又说:“我已决意将他送出去游历。”
“游历?”姒泷站了起来,直盯着姒洹,“你疯了?”
“一直把他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那你就要把他赶出去吗?”姒泷反对,“外面那么危险……而他从未出过银谷。”
“不能再纵容他了。”
风吹打着外面的石头,碎石掉落的声音不断传来,而碎石掉落之后,又被风席卷着,在地上不断摩擦,发出许多细碎凌乱的声音,仿佛羁旅之人的足音。
“我不同意。”姒泷说。
“你可以惩罚他、责骂他、将他关在家里……但何必,将他,送出去游历?”姒泷皱着眉头,“外面的凶兽如此之多,他族之人更是居心叵测……他从小一个人生活在雪山之上,除了见一见老师,连我们都不能时常见面……不知世道之险恶。你将他送出去,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我并不是让他去送死。”姒洹说,“他一直生长在这方小小天地里,所见之人也不过我们几个,才养成了这般偏狭的性子。总要出去看看,才能成长起来。”
“他的身体还未养好。”
“身体永远不能养好的,要靠成长,才能让他找到自己的力量。”
姒泷转过了头,还是不同意。他说:“当着滢的面,你就要把她的孩子送走。”
在石窟的黑土之下,埋的正是姒滢的身躯。
“你不同意为滢报仇,还要这样对她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心。”对于当年之事,泷仍耿耿于怀。
姒洹叹了口气。泷之心结仍在。
在姒泷心中,姒旦仍是那颗小小的、带着血丝的蛋,比别的蛋小了一圈,看起来是那么可怜;在孵化之后,他又因先天不足,站都站不起来,可怜巴巴地蜷缩在摇篮里。在最初的时候里,所有人都为这颗小小的蛋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他就回归地母的怀抱;长成之后,他又终日坐在轮椅之上,不能行走,也不能跳跃,坐在窗边,静静地看外面的风景。这深刻的印象,一直牢牢刻在姒泷心里。以至于姒旦长大后,这种怜惜已经刻入了骨子里,成为惯性。
姒洹说:“滢不在了,总得有人教育他。”
“他有老师,还有我们……我们都可以教他……”
“他远比我们想象中坚强,你要相信,凭他的能力,足以保全自身。”姒洹按住姒泷的肩膀,“把他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毁了他。”
“他心思澄明,却不用于正途;气量偏狭,而戾气太过。行事不择手段……又善恶不分、无所顾忌。我们现在尚可弹压住他,但之后呢?”
姒泷沉默了,他知道姒洹说的是对的,只是仍不愿面对,就如同他明知自己对姒旦的溺爱一般。眼前这片幼嫩的青草,正是滢最后的归所。他永远不会忘记,将妹妹姒滢从泥石流中挖出时,她那张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漂亮的长发沾满污泥,莹白的皮肤为泥石所没,而那双澄澈的红眼,也永远闭上了……
姒泷痛苦地说:“光还见过自己的母亲。旦……他自降世以来,还从未见过滢一面。”
“我如何不?”姒洹也垂下了眼,“别忘了,是我亲自将他孵化的。””
现如今,那个精灵纯善的女子,也只剩下了一剖尘土,和身躯所化的茸茸细草。
姒旦因为早产,几欲夭折,姒洹耗费了许多的灵力,又花费了比别的蛋更长的时间,才将他孵化。把当初那微弱的一丝希望,生生养到了现在完完整整的少年。
洹还记得那个跌跌撞撞的孩子,抱着自己的腿想要站起来,眼里满是懵懂。他还不会说话,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口中,就被抱上了雪山。姒洹不记得他当初有没有哭,如果他知道,之后的日子,是那样清冷寂寞,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玩耍,他一定会哭的吧……冻顶之上,坚冰万年不化,日光清寒。所见之处,雪脉连绵不尽,群山无所尽头,世界寂静无声,而他又是如此地聪敏早慧,终日面对的,也不过一碗苦药,一沓书卷。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姒洹说,“生来劫难,注定要比旁人经受更多。”
“命?命也是人造成的。”姒泷仰天长笑,“如果不是滢执意要跟那个负心人走,如果我们当初拦住了她,如果我们后来追上了她……她还会死吗?”
“她不会强行把旦提前产下,旦生下来也不会这么弱,不会经受其后的一切……”
“这是她的选择。”姒洹说。
“也是我们的无能。”姒泷说。
一切都如既定之轨迹,天道运转不息,而从不关注蝼蚁之人的喜怒哀乐。苦苦求生,一曰守,一曰破。守也不能成,破也竟未立,或守或破,都是天意之终局,人意之末途。星辰半朽、恒河枯残,生灵既灭,幽魂何存?
姒泷和姒洹都将左手放上了胸口,面对着那片静默的黑土,陷入哀戚之中。
洞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姒洹和姒泷被惊动,对视一眼,停止了谈话。他们回身查看,却见一个人趴倒在地,似是等待了许久,而最终支撑不住。
姒旦。
姒洹很冷静:“旦,你怎么上来了?”
姒泷不知姒旦听了多久,有点担忧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说:“旦,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
姒旦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小脸上粘了一大片泥土。他的兄弟光想要扶他,却被他狠狠甩开了手。他突然说:“所以是她抛下了我对吗!?是她不要我的对吗?”红眼里盈满了泪花。
姒泷一惊,说:“旦,你听我说……”
少年已经听了完整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去游历,知道自己早产的真相,知道这些年苦苦挣扎的孱弱,都是因为什么……
“所以是她爱上了一个低贱的混血,想要抛开这里的一切!”姒旦指着那个放在地上的头颅,吼道:“是她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跟我说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婊子……”
“啪!”姒旦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红痕,他咬住了自己的唇,倔强的泪水仍盈在眶中。
姒洹说:“你不能这样说你的母亲。”
姒旦扭过了头,看着地面。姒洹说:“既然你已经听到了,回去准备行装吧。我准备送你出去。”
“我自己会走!”姒旦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第33章 4.7 氓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黑色岩石构成的街巷屋舍中,整座银谷就是一个巨瓮,将一切风雪阻挡在外。天空之上,兽皮搭成了篷布,从街边店铺延伸出来,又将残雪,抖落在下边的地摊上,粗野的乡下人不满,抓着店家吵了起来。乞丐衣不蔽体、老朽衰残,躲在屋檐下取暖,又被粗暴的主人家奴仆发现,打骂赶走;商人从远方而来,带着满箱的珍奇货物,种种奇异的草木骨石,左顾右盼着,拍打走兽的屁股。一只长睫毛大眼睛的骆驼,嘴里嚼着干草,在喷薄的雾气中,走在石板路上。
这番场景,和十六年前,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浑身裹在白纱中的女子,轻轻走在街巷上,清泠泠的铃声响起。她全身笼在薄雾一般的轻纱中,轻纱底下,透出金红色的锦衣。一条白纱绕过脸颊,遮住了半张艳丽的小脸,系在了头顶上,而又在脑后,垂落下来一条鲜红无比的丝绢,边上绣着一圈金纹。
她走起路来,叮咚叮咚的铃声不断作响,却原来,在她衣裳的四角处,都系着一只金色的铃铛,将丝衣拉得下坠,又发出风一样愉悦的铃声。在层层叠叠的领口出,隐现出一只白色的玉环,刻满了繁复华丽的盘蛇纹。
“可怜的人儿……快住手吧!为何要这样对他们?”看见奴仆正在驱赶着在屋檐下避风的乞丐,她伸出了手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