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台阶磕一个头。安静缓慢地往上爬。
张淙的牛仔裤没两下就湿透了,台阶上落满了雪,有些滑,掌心按下去雪化,又湿又冷。
地上的白雪被张淙用膝盖蹭出两行洞。天上的雪依旧往下落,斑白张淙的发顶,迷进他眼睛里,沾湿他的睫毛。
张淙的头一次一次落下,手印也一次一次按在台阶上。
雪越来越小,空气还是很冷。
……
晏江何那边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终于看见救援的车。
这一瞬间众人像集体打了兴奋剂,鼻涕眼泪一把抓,见了人民警察好像见了八百倍祖宗,愣差抱警察大腿哭嚎。
除了挨冻,情况还算好。伤情本没有太严重,晏江何又尽力做了紧急处理,连司机的状况也还尚能控制。伤员先被转移,剩下的乘客也进了别的车里。
快四点半的时候,晏江何所在的那辆车载着所有乘客到达安全地带休息,等天亮了再往回走。
晏江何先前朝赶来的医护人员一通交代,唾沫星子都喷干了。这会儿他消停地坐在车座上,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这种感觉异常地刺激人。晏江何靠在椅背上深呼吸,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被抽去地狱转了一圈,刚回来安顿进躯体。
这地方已经有信号了,车里的乘客几乎全在跟家人通电话,又哭又笑的,吵吵嚷嚷。神奇的是这声音虽杂碎,听着竟不惹人烦,反而有点像天籁那般可爱。
晏江何也要往家里打电话,但他摸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手机。应该是先前没放好,不小心掉哪去了。
但晏江何在腹腰的位置摸到了另外一个东西。
晏江何的手钻进衣服下摆,将它薅出来看——是张淙给他的木头戒指。
这玩意竟然没丢。
用来挂脖子的黑色皮绳刮断了,但戒指还串在上面。小东西连带断绳,一起钩在晏江何裤腰上,被棉衣兜着,折腾这么一大通,竟神奇地没有掉出去。
晏江何将戒指放进衣服口袋里装好,又拉上衣兜的拉环。
他此刻发了疯一样地想张淙。晏江何确定自己是疯了。因为他现在非常想将张淙拽到跟前,吻他。
此种思念不仅不合时宜,更为无稽之谈。
晏江何赶紧跟警察借了个手机。尽管他很想张淙,他还是将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周平楠。
事儿闹得这么大,周平楠和晏涛肯定知道了,现在定是急疯了。
电话几乎瞬间就通了,但没人说话。晏江何清了下嗓子,希望自己开口的声音能够轻松些:“妈,是我。”
还算轻松。晏江何这“妈”喊得没哭天抢地,也没歇斯底里,但架不住周平楠非得声泪俱下。
她对着晏江何一通说,哭腔太重,晏江何甚至听不清她在哽些什么,最后是晏涛拿过了电话:“江何吗?”
“是我,爸,我没事。”晏江何胸口泛酸,眼眶生涩地疼了起来,“我真没事。嗯......没受伤。放心吧,天亮就往回走了。你们别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晏涛在电话里不断重复。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晏涛将电话给了钟甯。
钟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的时候,晏江何愣了下,但也没太意外。
这么大的事,这些人估计全吓懵了。钟甯在他家也正常,有钟甯陪晏涛和周平楠,晏江何也放心些。
“这次真多亏有你,能陪着我爸妈。”晏江何叹口气,“真是世事无常,差点没吓死我。”
“我才要被吓死好吗?”钟甯骂道,但声音里明显能听出轻快和笑意,“你那边再不来消息,我和老徐的魂儿都要去长江黄河打水漂了。”
“对不起。”晏江何笑笑,庆幸道,“没事了。等我回去请客,给你们压惊。”
“必须的。”钟甯说。
晏江何靠在车边上,看眼前走过的身影,又听钟甯说:“对了。这事儿我跟张淙说了,感觉他吓得够呛。”
晏江何顿了顿,说:“他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我,本来也要吓着了,瞒不住。不跟你说了,我给他打电话。”
晏江何挂了电话后愣住了。他拿着手机,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张淙的手机号码。
他这人脑子常年不往心里走,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能背住的居然只有周平楠这当妈的手机号,和他自己的电话号码。
全要赖手机通讯录,备注太方便了。
晏江何心里亏,琢磨着回去定要将张淙的手机号倒着背下来才行。
他又下车跟警察商量了一下,登上了自己的微信账号,最后给张淙发去了个语音通话。
接通的时候,晏江何听见张淙的声音。
张淙是深吸了一口气才问的。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与晏江何皮肤上感受到的寒冷如出一辙:“晏江何?”
被张淙一声喊得,晏江何的眼眶更疼了,他甚至怀疑,眼中是不是有哪一处被寒风给扎破了。
晏江何一口喘不上气儿,小心着哄道:“宝贝儿,是我,我没事。”
第99章 平安顺遂,欢喜无忧
张淙接到晏江何语音电话的时候,还没有将一百零八个台阶磕完。
他大概只磕了一半。
张淙此时此刻是害怕“手机”的。但“手机”又是他唯一的希望。
这种感觉根本不可能表达,更不可能形容,其中的辛苦,单挑万分之一出来都堪比俱五刑。
张淙趴在台阶上跪着,用沾满湿泥的手掏出手机,看到晏江何语音通话的瞬间,他巴不得将自己唯一一颗恶劣的心脏剖出来,扔去天上当祭品。
不是钟甯的电话,不是任何人的电话。是晏江何的语音通话。
张淙的头轻轻磕在上两层台阶上。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受冷,没人要的可怜猫狗。
张淙唤出一声“晏江何”,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立时真诚地觉得:“我现在就是立马死了,也值了。”
“张淙?”晏江何若是想哄人,一向特别有一套,“你说话,让哥听听声。”
晏江何放软声音:“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晏江何不愧是个缺德医生,心理素质清新脱俗,竟还能扯淡:“别人遇到危险都不停地哭爹喊娘,我却特别想你。”
张淙额头贴着雪地,贴得冰凉。他没心思陪晏江何不正经,扯肝裂胆地问:“你真没事?没受伤?真的没有?”
“没有。”晏江何放低声音,似乎是承诺一般万分认真地据实交代,“我真没事。身上可能擦破几块皮,碰了几块青,再没了,真的没了。”
晏江何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吓坏了?”
晏江何都不敢想,张淙隔那么远,凭空惦念他这边生死未卜,一晚上要怎么才能过得去。
张淙的前额在台阶上轻轻蹭了蹭,他嘴都已经冻木了:“你吓死我了。”
张淙重复道:“你吓死我了。”
他话里的失魂落魄听得晏江何心都碎了,晏江何赶忙说:“对不起,不怕了,我真没事。”
晏江何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千刀万剐,他本想多和张淙说几句,但他借警察的手机,当下又是这种情形,也就能报个平安作安慰。最重要的是,晏江何发现,他此刻拿着电话,竟与张淙说不出别的。
说什么都不够。胸前里翻滚着的那份剧烈的情感,任何语言都无法使之宣泄。
雪已经彻底停了,晏江何望了望天,索性什么都不管了,他说:“你定明天的飞机回来,我们回家说。”
张淙那头没怎么吭声,晏江何又安抚了几句,碍于环境,便不得不挂了。
晏江何的通话挂断后,张淙趴在地上还是没动。他缩在那里,在一片苍茫起伏的白雪上,在一片浩瀚无边的天黑下。
张淙夹在中间,丑陋又脆弱。
晏江何说“回家”。张淙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将手机摸着兜揣了进去。
——他又有“家”了。
张淙算是心想事成了。安山寺果真特别灵,晏江何没有骗他。但张淙并没站起身走下去,回家等着晏江何。
他反而继续跪着往上磕头。
说来是笑话。张淙曾遭受过许多次的苦难,人世的恩泽于他眼中不过是渣滓一样的破烂。
他化成灰都抠搜不出求神拜佛的虔诚心。比起祈祷,张淙更擅长的应该是指天骂地,将各路上神大仙翻来覆去谇上百回,企图为自己赚个天打雷劈,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