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觉呆呆地望着李瑶英,下巴半天合不上。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长睫扑闪,眉梢眼角用胭脂绘了淡淡的晕花,比平时成熟了些许,一举手一投足,明艳妩媚。
“吓着你了?”她笑问。
缘觉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呼吸,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念佛不已,暗暗道:幸好今天摄政王没过来。
阿史那将军说得对,文昭公主太危险了!
瑶英满头珠翠,端坐榻前,鬓边纱堆的牡丹花轻轻闪颤,道:“那就好,你是习武之人,心性坚定,你都吓着了,其他人也能被我唬住。”
缘觉还在默默念佛,一副铠甲送到他面前。
瑶英轻笑:“今天辛苦你给我当护卫,帮我充充场面。”
缘觉低头应是,换上铠甲,进屋,站在宝榻下首。另有几个汉人也换上了铠甲,人人佩刀,威风凛凛,和他一样分立屋中各个角落。
侍女跪坐在瑶英身后,手中执宝扇、提炉、香盒等物,屋中幽香阵阵,几名侍女在外边廊道里煎茶,茶香四溢。
缘觉脊背挺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瑶英环视一周,确定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好了,徐徐吐出一口气。
早在王庭的时候,她派老齐联络各方义士,河西望族深受压迫,心念故国,得知她是中原而来的公主,很快给出回应,这其中包括高昌的几家豪族。
王室的支持固然重要,在西域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豪族更要拉拢,既然尉迟达摩暂时被软禁,那她就先联合豪族。
今天她要和这些义士见面,气势至关重要。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暂时不能给出什么保证,想震慑住这些和中原阻隔已久的河西豪族,必须先声夺人,从一开始就唬住他们。
她得拿出最大的诚意,还得让这些豪族从她身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刚来高昌的时候,瑶英看到路上没有一个人穿汉装、说汉话,心里有些担忧,怕豪族早就忘了故国。
后来她每天逛市坊,打听高昌时兴什么花样、什么样的妆容,什么货物最紧俏,发现一些古怪之处,汉字写就的经文书籍仍然畅销,贵妇人争相购置中原而来的绸缎布匹、钗环珠翠。
齐年告诉她,很多人被迫改了习俗,但仍然不忘故国,每到节日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祭祀祖先,盼着王师前来。
所以,第一次见面,瑶英必须让豪族们看到一个高贵自信、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大魏公主,而不是一个无助可怜的小娘子。
她所梳的发式、脸上的妆容,身上的衣着,身边亲兵、侍女的着装,屋中的布置陈设,并不是现在长安时兴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国破之时北方的风尚。
本地豪族远离中原,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故国,才能让他们心生触动。
瑶英定定神,眼神示意守在门口的护卫,可以放人进来了。
……
楼下,一行人神色匆匆,穿过热闹的市坊,汇聚到店铺前。
这些人有老有小,都头戴金花冠,辫发垂背,身穿圆领小袖团花锦长袍,彼此打了个照面,神色凝重,不停询问:“你们也听说了?”
来的人都是平时私底下训练义军的姻亲,知根知底,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噔噔蹬蹬上了二楼。
画帘开启,侍女挑起水晶帘,幽香扑面而来,满室闪动的华光中,文昭公主含笑瞥一眼众人,一双明眸,顾盼生辉。
于老者来说,此景此景,正是他们少年时的回忆。
昔日太平盛世,家族兴旺,百姓和乐,丝路畅通,商贸发达,高昌是何等的繁华昌盛!
众人呆愣了许久,一时百感交集,心中热流涌动,朝瑶英行礼。
瑶英心中大石落地。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她做对了。
……
当晚,高昌王宫。
一封用汉文书写的密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他看完信,眸中闪过一道异色。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尉迟达摩背过身,将信纸放在油灯前,任火焰慢慢吞噬纸张。
☆、杨迁
夜幕四合, 大雪纷飞。
轰隆隆几声巨响,市坊关闭, 缘觉护送瑶英下楼, 登上一辆不起眼的毡布马车。
商人们陆续从坊中走出,人头攒动。
马车走出半条街后, 谢冲小声道:“公主,有人跟着我们。”
毡布掀开一条细缝,瑶英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绕几圈再回去, 派人跟过去看看跟着我们的是谁。”
谢冲低声应是,指了指商队的两个伙计,他们天天和胡商打交道,已经熟悉王城路径。
伙计压低头上胡帽,不一会儿便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车夫故意拐进小巷道里, 七弯八拐, 绕了几里路, 甩掉了好几个尾巴。
缘觉五感敏锐,留心观察四周动静,视线向四面睃巡了一圈, 压低声音说:“其他人都跟丢了,还有个汉人跟着我们。”
一只涂了鲜妍蔻丹的纤纤玉手拢起毡布, 瑶英似乎对跟着他们的汉人很感兴趣, 朝外张望,双眸晶亮,问:“你能不能看清是谁?”
缘觉嘴巴张了几下, 忽然结巴了。
今天瑶英接见了好几拨人。
他听不懂汉文,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些进屋的汉人目瞪口呆了一阵后,都露出激动狂热之色,有的人浑身发颤,有的人泪如雨下,更有甚者呜呜哭出了声。
瑶英待他们很客气,起身还礼,雍容端庄,又不失和气,一屋子人归坐,哭哭笑笑,说一阵,骂一阵,最后瑶英说了几句话,所有人立刻起身,面朝东方叩拜,神情肃穆凝重。
每送走一拨人,瑶英就要重新妆扮一番,刚刚最后一拨人离开,市坊就要闭坊了,她没来得及洗去妆容,只胡乱卸了钗环步摇和满头珠翠,脱下贵重的轻纱长裙,换上了轻便暖和的鹊衔瑞草圆领小袖长衣,脸上仍是浓妆。
白天的时候离得远,缘觉已经觉得瑶英容色光艳,不敢直视,现在这张艳妆的脸庞近在眼前,巧笑倩兮,明艳绝伦,简直动人心魄,他心跳猛地加快,赶紧低下头,心里直念佛。
此刻,他由衷佩服佛子,面对如此诱惑,佛子居然坐怀不乱,不愧是他们的王!
瑶英以为缘觉没听清,又问一遍:“你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吗?”
她今天说了一天的话,时不时还得扯着嗓子做出庄重严肃模样威慑那些豪族,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不似平时娇柔宛转。
缘觉脸上热得发烫,头埋得低低的,抓起兽皮水囊送进车厢,道:“公主喝些热羊奶润润嗓子。”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接了水囊在手里,一整天慷慨激言下来,她嗓子确实难受。
缘觉咳嗽了几声,稳住心神,道:“跟着我们的那个汉人个子很高,今天公主接见过他。”
瑶英眼睛一亮,轻声问:“是不是那个腰间佩宝剑的年轻人?”
缘觉脸上掠过诧异:“公主怎么知道是他?”
今天瑶英接见的豪族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有些人白发苍苍,看到她拿出的从中原带来的书籍等物,顿时泣不成声,显然是少时被迫西迁至高昌的河西人,还有些是中年人,年轻人寥寥,所以缘觉记得很清楚,那个佩戴宝剑的年轻人最为引人注目,因为他吊儿郎当,一脸桀骜不驯,行礼的时候拒绝解下佩剑,还对其他老者大喊大叫。
在缘觉看来,年轻人就是在挑衅,要不是瑶英眼神示意他站着不动,他早就拔刀了。
年轻人跟着他们,会不会心怀不轨?
缘觉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瑶英喝了口羊奶,果然是温热的,道:“我就知道他会跟上来,你放心,他不是歹人。”
缘觉应是,放松肌肉。
瑶英低头沉吟。
马车驶过长街,车轮轧过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声细碎绵长,夜色浓稠,马上就到宵禁时刻了。
她估算了一下时辰,放下水囊,低声吩咐缘觉:“把那个年轻人引到巷子里去,我和他说几句话。”
缘觉对车夫低语,车夫扬起马鞭,将马车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幽窄巷子里,年轻人不知有诈,仍然跟着他们,等他跟进巷子,谢冲离开队伍,飞快跃上覆了一层积雪的墙头,几个纵身跳到年轻人身后。
马车停了下来。
年轻人一愣,立刻转身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