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带着三四个年轻人,站在廖家祖坟前,神色沉重地解释着什么。十几分钟,又或者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后,他们勉强地点了点头。廖村长伸出手,和那一路哭嚎的面店张老板,沉沉地握了一下手。
铁锹高高扬起,伴随着廖小妹记忆里永远也无法磨灭的天闪雷鸣,恶狠狠地落在那座孤零零的土坟上。廖村长找来红砖,在廖四福的坟旁小心翼翼地围了一圈,将他和共赴黄泉的女儿隔开,仿佛如此就能释放最后一丝善意,减轻心中的愧疚。
入土的不过是薄棺一具,在不算太重的一击下立刻支离破碎,甚至未有半分试图维护主人的忠诚。滂沱大雨之中,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恍惚间,白色的头骨被从棺木中拿了出来。穿着黄衣的老道在肆虐的雨水中试图点火,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引燃黄色的符纸,直到半晌之后,幽幽蓝火从他的掌心窜了出来,落在了黄色的土坑中。
雨声轰鸣,霹雳吧啦地落在地上,好似不停歇的鼓点。可是隔了那么远,廖小妹却依然仿佛听见了铜钱落在白色的头骨上溅出清脆的叮铃声,在瓢泼雨声中宛如哀伤的乐响。
不仅有火,还有水。黄衣老道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小罐子,浇在白色的头颅上,蒸腾起了一阵诡异的烟雾。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怨,有人在咒。
有人在安慰着别人,说:“……恶鬼已除,再也无法危害人间,只要在此吸收日月精华,风化七七四十九年,廖家祖坟日后必会成为风水宝地,福泽子孙绵延百年。”
都是鬼扯!都是哄人的瞎话!头颅上空洞洞的两个黑眶,总是让她回想起廖花儿临终前望向她那深深的一眼。
廖小妹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愿看那在雨水中飘零的头盖骨,任凭母亲将她的身子缓缓地掰了过来。
一口温温的暖水被喂进了她的嘴里,廖小妹闭着眼睛,却尝到水中古怪的涩味。
她缓缓睁开眼睛,白色的瓷碗里装着透亮的水,本该清澈的水里却浮着星星点点的黑灰。母亲对着她怪异地笑笑,露出难得的温柔:“快点喝吧。你就是中了邪了,才这么不听话!我从阎王殿里请来符灰水,好好喝一点,以后就好了!”
她怔怔地愣了两秒,终究还是麻木地接过碗,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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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二十年过去,廖小妹的身边站着丈夫,身后跟着小小的女儿,那些曾经的熟悉的面孔,如今都变成了祖坟上一个个土黄色的坟包。
可是今时今日她站在这里,二十年前的记忆纷涌而来,她却依旧无助地好似当初那个瘦弱的女孩。
什么都没有改变呢。一样的瓢泼大雨,一样的披麻戴孝,一样的嚎哭的人群,一样麻木地走在田埂中。
廖小妹抬头看着天空,看见了一样黑暗晦沉的云朵。
“落棺!”远处有人喊。
送丧的人群骤然爆发一阵哭声,仿佛越是哀戚,越是能证明自己的纯孝。
廖小妹的脸上挤不出一滴泪水,只是深深地埋下头。
人群渐渐散去。丈夫老黄担忧地看着她,小声说:“你要不舒服,咱们就早点回去吧?”
廖小妹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还想陪我爸再待会儿。”
天色渐渐暗下。最后一个人影慢慢消失在田埂上,白色的纸花洒在土黄色的地上,又被雨水浇成了一滩烂泥。廖小妹一步一步朝前走,终于走到了那个她很久很久都没有敢直视一眼的地方。
廖花儿的头盖骨依旧放在那里,放在一块鲜红的盖布之上。
一串铜钱垒在森森白骨上,远看可怖,可是近看,却让她觉得有点可笑。
“早该做这件事了。”廖小妹低下头,轻轻伸手,将那块白骨拿在手中。
风吹日晒二十年,她本以为那块白骨应该薄脆得一碰就会碎裂,可是拿到手中却十分惊讶地发现那头骨触手温润光滑,像是白玉雕琢成的一样。
“走吧,我来给你讨个公道!”她拿起地上的红布,包在头骨上,一步步朝村后的阎王殿走过去。苦涩的符灰水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却比不过心里的痛苦和不平。
一人多高的黑色的包公像矗立在阎王殿的正中央,在黄昏的雨水中,仿佛与黑暗融成一体。
廖小妹直直地看着殿上的阎王爷,狠狠地将口水吐在了案桌上。
“为何天道不公?为什么阎王爷不公?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看不看得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廖老三没有恶报?为什么我父亲不主持正义,却能在换来今日寿终正寝的“喜丧”一场?”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有太多太多的不公。
阎王爷头上金光闪闪的冠冕仿佛是一个笑话,嘲讽地看着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可笑吗?!”廖小妹一脚踏上桌案,掀开金色的冠冕,怒吼道,“你是非不分!还说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识人不清,你不让好人有好报,配写什么善报恶报远报近报终须有报!”
她把头骨啪地一下砸在了阎王像的头顶,将冠冕扣在了上面;想了想,尤嫌不够,又伸手去拽阎王爷手里拿着的生死簿。
黑底白字的生死簿被死死塑嵌在阎王爷的腿上,廖小妹满手湿滑,拽了两下没有拽动。
她泄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身子往后一靠,后背一阵戳痛。
廖小妹回过头,这才发现后背戳痛她的,是阎王爷手里握着的......那支判官笔。
第114章 采蘑菇(一)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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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廖家村格外静谧,空荡荡的田埂间再看不见一个人。小海眯起眼睛,默默看着远方鼓起的一座座坟包。
茉莉并肩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眺望,唇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冰冷的手指慢慢地抚上了小海的手腕。
“走吧。”她温柔地说。
小海脚下没动,幽深的眼眸依然落在绵延起伏的黄土上:“……姐姐真傻。”
“众生皆苦,殿上的阎罗都能冷眼旁观,怎么到了你却忍不了了呢?”他的语气里有不忍,有淡淡的责怪,和更多的心疼,“詹台说了,你真身在黄泉之下,强入人间必须步步小心,不能行差踏错半分。”
“你因为廖花儿而来,也只能拨正廖花儿有关的命数。”
他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自己数数,你这几年救了多少人?罚了多少人?如果救错了、杀错了,贸然改了生死簿上其他人的命数,你又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呢?
烟消云散,灰飞烟灭,千年修道毁于一旦,从此堕入轮回不得翻身?
茉莉眨眨眼睛,满脸无辜的表情:“嘿……小小年纪,怎么总是想这么多?”
她笑眯眯地揉揉他的头:“我哪有你想的这么厉害?说要改谁的命就改谁的命,我可做不到的呀。”
她掰着手指头,像个孩子似的数着:“刚来的时候我水土不服,差点连实体都没搞成。后来兜兜转转快十年,才总算能被人看见。”
茉莉吐了下舌头:“……还得是快活不长的人。”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等这么久,才终于等到这一次旋转乾坤拨云见天的机会。
小海摇了头,伸出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火热,微微有汗,像孩子的手一样有一点点粘湿,可是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等我们给廖花儿讨了公道,你就给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小海低着声音,认真地叮嘱她,深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两只小小的茉莉的影子。
“你不要姐姐陪你啦?”茉莉说不出什么心情,有点苦涩,又有点欣慰。
“你呀……”小海挪开了目光,“你这人看起来没心没肺,却心软得不得了。一直在这里待着,谁知道哪天你又看不惯什么,万一遇见个罪该万死的人,一个没忍住动了手,你岂不是要灰飞烟灭掉?”
“想你陪我……当然想你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