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陆有时的声音有些迟疑。
“醒了就去洗漱吧,我煮了米汤,待会儿你多喝点醒酒。”他说完退了出去。
陆有时也闻到了自己满身的酒气,干脆去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淡却丰盛的早餐,他哥正在给他盛米汤。
“头发吹干了吗?”
“嗯。”
荆牧:“过来吃吧,我已经和老班请过假了,下午再去就行。”
陆有时看了眼客厅里的古老挂钟,十点已过。
“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酒,你是怎么找着的?感情我们家小时原来是属老鼠的?”荆牧吃了块鸡蛋饼后笑着说。
陆有时把那晚微甜的米汤一饮而尽,轻轻地把陶瓷碗放在了桌上,他看着碗壁上绵绸莹白的米汤缓缓缩成一线,然后顺着地心引力回落到了碗底,“对不起。”
“道什么歉哪。”荆牧喟叹了一声,“胃难受吗?”陆有时摇摇头,其实洗完澡以后,他连头也不怎么疼了。
“不难受就好,你们搞体育的到底是身强力壮,五十来度的酒喝下去睡一晚上也跟没事儿人一样了。”
“哥,我昨天晚上……”
荆牧看着他,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就是、就是昨天晚上突然有点儿难受,现在已经没事儿了,你别担心。”
荆牧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人就跟河塘底的老河蚌一样,指望他自己开口是不可能的。
“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陆有时以为他哥这句吃完了再说就跟常人说的下次一起吃饭一样,都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没想到等他刷完了碗,他哥真的抱着小狮子,在他房间里等着和他聊上两句。
“哥。”
荆牧抬头看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荆牧自己盘着腿坐在床上,小狮子窝在他腿上,小家伙被摸地舒服了,懒洋洋地打起了呼噜。
荆牧挠着它的下巴窝,弯着眼睛笑。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问陆有时道:“昨天那位是你妈妈吧,能和我说一说吗?”
陆有时沉默着,最后闷声闷气地说:“我妈叫牧昕仪,从来不涂大红唇,身上没有呛鼻子的玫瑰味儿,只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荆牧失笑,“那你就和我说说那个大红唇玫瑰味的傅阿姨吧。”
说什么呢,他哥想听他说什么呢?陆有时似乎觉得无话可说,可又觉得有千言万语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毫无头绪地就想往外倒。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我讨厌她。”
不是所有父母都配被子女称之为父母的,显然,傅君淮女士就不配为人父母。
傅女士成长在规矩森严的书香门第,然而她的成长经历却像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仿佛是为了证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她几乎从出生就没有遂过身边任何一个人的意。
傅家讲究食不言,她就干脆不在家里吃饭。傅大教授搞的是文学,端的以一幅宁静渺远的姿态,傅君淮却从初中就开始搞乐队,还是视觉系重金属的那种摇滚乐队。更不要说什么逃学早恋了,这对于傅小姐而言都是些小儿科。
高三填志愿那一年她彻底和家里闹翻,上了大学以后,她把户口迁到了学校,从此没有再回过兴城,算起来直到今时今日快有二十年了。
第47章 基石
傅君淮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北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陆成疆。
傅君淮长得漂亮,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异,哪怕在美人如云的北影也依旧美得出挑。陆成疆对她是一见钟情、从此有求必应,热恋来的比闽南的台风还要迅疾。
然后傅君淮在她大三那年有了陆有时,也因此和陆成疆领了证。陆有时到现在都不知道傅君淮当年为什么要生下他,难道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被怀孕时的激素变化所左右,对一个勉强有了心跳的胚胎产生什么恻隐之心吗?
可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二十一岁是多么美好青葱的年纪,可傅君淮却在这个年纪被一团皱巴巴的肉球吸干净了养分。怀孕的期间里,陆成疆对待她就像对待一块易碎易化的冰,千般小心万般讨好,无数的营养品和各种依她口味做出来的饭菜都变成身上甩不掉赘肉。
人胖了不止一圈,眼角却出现了这个年纪根本不该出现的细纹,鼻梁两侧甚至长了无数暗沉的斑。
猴子一样丑的小孩儿总是在歇斯底里的哭泣,请来的月嫂怎么也哄不好那小东西,他甚至不肯喝奶粉。一天24个小时,傅君淮觉得自己耳畔有二十六个小时都嗡嗡作响。
终于在陆有时堪堪满百天的时候,傅君淮崩溃了,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新房,银行卡里的钱一夜提了空,手机卡成了空号,从此人间蒸发。
为了找她陆成疆甚至报了警,他们结婚的时候傅君淮不肯请自己的父母,陆成疆也是这时才找去了兴城,他千方百计地见到了沈清女士却依旧没有傅君淮的消息。
一直到陆有时三岁。
“三岁时候的事情,你还能记得吗?”荆牧忧心地将陆有时从深沉的叙述里拉了出来。
陆有时点了下头。
“我爸一直挺忙的,大部分时候都是阿姨在带我。那天家里忽然就来了那个女人,那时候《长安歌行》刚播出来没多久,我在电视上见过她。”
“她是来和我爸离婚的。”陆有时一仰头靠在了墙上,“我爸到那时候还对那个女人心存希望,甚至想用我来挽留她,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动了那个女人,两个人带着我去了一趟游乐园。”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他闭上眼,那刺骨的玫瑰花香顺着记忆里大片的红色又浮现了起来,“我被我爸和他的朋友们找到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荆牧:“找到你?”
“那个游乐园有一片玫瑰花圃,那时候正是花季,整个园子都弥漫着和那女人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似乎是她说想单独和我待一会儿,我爸就待在休息区,让我和她走了。”陆有时依旧兀自说着。
“那个女人抱着我穿梭在玫瑰花圃里,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她带着很大的遮阳镜,我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像那日的花一样鲜红。”
“她说她爱我,可是我觉得好疼,她不停地说爱我,我不知道,”陆有时努力镇定,“我听不清。”
掩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带着彻骨的凉意席卷了陆有时,他竟然开始发抖,连汗毛都竖了起来。荆牧察觉他的不对劲,赶紧握住了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小时?”
陆有时猛然圈住了他,呼吸短促而急速。
“我爸找到我的时候,我被扔在了玫瑰花丛里,身上全是被花刺扎出的伤口。好疼,可我却连哭都不敢哭。”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为了让我爸快点同意离婚,为了摆脱我们才故意这么做的。还是因为她真的有什么所谓的抑郁症。”陆有时圈着荆牧腰的双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
荆牧伏下身回抱了他。
“都过去了小时,都已经过去了。”他将掌心放在了陆有时的脊背中央。
“可是,”陆有时的声音闷在荆牧的腰腹间,有些失真,“她明明可以对她的女儿那样好,为了她的那个小女儿,她可以来见十几年都不肯见的我。甚至可以回到这二十年都不曾回过兴城!为什么?同样都是她生的,我就那么令她不堪么。”
“不要去在意那些不值得你放在心上的人。”荆牧拦住了陆有时颤抖的肩膀,“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无从改变,但是我们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
荆牧垂下眸,眼里的情绪都埋在了睫羽下的阴影里,他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所谓亲人的爱也不是天经地义一定会有的。不过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事情罢了。”
“有的时候退避并不是软弱,远远躲开那些弃我们如敝履的人也是一种选择。毕竟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地为自己负责。”他顿了顿,“小时,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温柔又善良,我一直都很感谢你成为了我的兄弟。”
“当年我们父母分开之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还能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遇见你。虽然那时候我可能没怎么表现出来,但其实我真的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