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当然是想何宫女上任的意思。”
“可眼下这情势,大家都有意见,何宫女肯定没法上任啊。”
“不解其意……”
秦栩君的表情,看不出着急,也看不出得意,像他小时候上朝,神游太虚那样始终淡淡的,偶尔还牵动嘴角,泛出微微一笑。
他才不会出言阻止。
反正他坐着,大臣们站着;他年轻,大臣们年长。你们爱争论就尽管争论,看谁熬得过谁。
而且,越是争论得激烈,就越是看得出人心。
哪些大臣是程博简一党的,哪些大臣是暗中不服已久的,哪些大臣是刚正不阿的,哪些大臣是骑墙观望的,秦栩君冷眼旁观,瞧得清清楚楚。
终于朝堂上的交头接耳在皇帝的沉默中慢慢停歇。大臣们窃窃私语良久,突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这才是今天早朝议的头一件奏折啊,就牵牵扯扯这么久,又是卖酒、又是争礼议。这样下去,二十件事到明天也奏不完。
大臣们有些着急了。
一着急,闲谈的心也没了,纷纷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皇帝,等他发言。
当然,如果皇帝的发言和徐尚书一样口说无凭、任性妄为,他们也不介意继续穷追不舍。
大正殿安静了,秦栩君转动翠玉戒指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说完了?”一道犀利的眼神,从他低垂的眼帘下蓦然射出,“还有谁要说话,现在赶紧。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这眼神锐利如千万年坚冰雕琢成的利箭,将整个大殿的人扫视一遍。
被他扫到者,无不凛然,纵然心中还有愤懑之言,一时也不敢再说口,乖乖地垂下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等皇帝发话。
秦栩君冷声道:“《内廷纲纪》,是我大靖朝开国以来,对内廷秩序进行约束的最高训制。身为内阁阁臣,无视纲纪,公然说出不要计较用词这样无知的言论,朕很是震惊。
“法度乃立国之本。国力有发展变化、国运有兴衰起伏,法度规制亦非一成不变。身为礼部尚书,徐瑞所举乃修订后的最新纲
纪,就应该是内廷行止之依据。”
秦栩君豁然起身,玉立于龙椅宝座之前,一手扶着宝座上的龙头,冷然望着殿中诸人。
“诸位爱卿,你们不就是要徐瑞拿出依据嘛。你们不就是咬定《太祖实录》第二十六卷已经毁于大火嘛。不要紧,能证明太祖皇帝曾经有意修订‘女子不得干政’之条法,倒也不一定要拿出《太祖实录》……”
秦栩君手指着徐瑞:“徐尚书,事到如今,也不要再与这些泯顽不灵之人多纠缠。朕昨夜命人送到你府上的那份先帝手诏,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手诏?
众大臣又吃一记轰雷。
今天这不是上朝来的,今天这是挨劈来的,轰雷一道接一道,简直太梦幻了。
只有程博简已是藏不住的笑意。
手诏?呵呵,不好意思,本太师已经先到先得,现在正在太师府里供着。再说了,一道废后的诏书,跟何元菱当总管又有什么关系?
小皇帝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程博简得意洋洋望向徐瑞,心想,你有本事变一个诏书出来啊,没诏书还敢大闹早朝,你徐瑞这个尚书是当腻了。今天抓到你这把柄,一定把你往死里打,打到你再也翻不了身、当不了尚书。
徐瑞却皱着眉头,在怀里掏了半日,左掏掏、右掏掏,却掏不出个物事来。
程博简更认定徐瑞是在作状,哪里还忍得住。
他假装替皇帝着急,催徐瑞:“是啊,徐大人若有诏书,拿出来便是。只要能证明太祖皇帝确有修订《内廷纲纪》的口谕,何宫女上任这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说罢,扬眉望着徐瑞。
话音未落,徐瑞怀里“啪嗒”掉下一个素色小布卷,落在地面上。
这素色小布卷,正与程博简早上刚刚到手的废后遗诏一模一样。
程博简脸色微微一变,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再转念一想,徐瑞今天早朝迟到那么久,难道是丢了遗诏,立即想法子伪造去了?
却见徐瑞已经慌张地伏倒在地,对着那素色小布卷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才满脸惶恐地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呈给皇帝。
程博简满心鄙夷,甚至想骂一句:呵,戏做得真足,这诚惶诚恐的样
子,跟真的似的。
秦栩君却并未叫仁秀下来拿。
“这本是昨夜朕命人送给你的,朕已看过,你读给诸位听吧。”
“是。”
徐瑞颤巍巍地起身,双手将素色小布卷捏得紧紧的,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拉开布卷,取出了手诏。
众人好奇地望着,尤其是立在他身后的,恨不得视线能拐弯,直接盯上那明黄色的手诏才好。
似是岁月过了太久,明黄色的绢面颜色已极为黯淡,众人屏气凝神,望着徐瑞将手诏徐徐展开,并朗声讼读……
程博简一听,顿如五雷轰顶。
这竟然不是宁宗皇帝的废后诏书。
这是世宗皇帝关修订《内廷纲纪》的手诏!
手诏内容明明白白地说:先太祖皇帝曾下口谕修改《内廷纲纪》中“女子不得干政”这一条,但并未正式落成明文,今有宫女张九金欲敕封为钦天监术士,为使其合乎《内廷纲纪》,特下旨,秉先太祖皇帝之意,将“女子不得干政”改为“后宫不得干政”,以广揽民间能才、约束后宫行止。
一道手诏,不仅言明了宫女的确可以升任内廷官员的先例,而且还将太祖皇帝当年下的口谕也说得清清楚楚。
上当了!
程博简差点儿直接吐血三升。
这小皇帝竟然使了一招瞒天过海,他竟然有两份遗诏,故意放出风让自己知道,还让徐瑞手持废后遗诏坐在轿中,引得自己派出的人将遗诏劫走。
而真正想要在早朝上呈于众人的遗诏,却是世宗皇帝的手诏。
程博简被那份废后遗诏骗过,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程博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当口,大正殿上其余的文武百官也都瞠目结舌。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手里竟然会有这么一道先帝的手诏。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连夜将手诏送出宫,送到了徐瑞手中,并安排他今日早朝当众呈出,为何元菱之上任铺平道路。
这皇帝陛下,太深不可测了。
他看似轻描淡写,赈灾款不够就一挥手停建流云山庄、酒库不够用就一挥手把内造的美酒卖了个七零八落,可在这“一挥手”的背后,他暗中安排了多少秘密武器?
朝堂上不少大臣都开始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
只知道提携自己钟爱宫女的废物皇帝,他心机深沉,他行事缜密。
大靖国,好像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转机?
若真能出现一位明君,对于危机四伏的大靖,绝对是一件好事啊!
但也有不少大臣十分怀疑徐瑞手中的手诏。这手诏也太有针对性了,何元菱被质疑女子不得当内官,手诏就说可以当;众人质疑徐瑞所说的先阻皇帝口谕是假,手诏就说的确有这个口谕……
敢问这手诏是量身定制?
俞达头一个不服。他是都察院左都察使,干的就是搅局找茬的活儿。
“徐大人,这世宗皇帝的手诏,卑职能否一观?”
这是怀疑手诏是假。
徐瑞轻哼一声,态度十分轻蔑:“俞大人尽管看,若能从这先帝的手诏上看出花儿来,算你本事。”说着,将手诏递过去,还顺带奉上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程博简也反应过来,哪有这么巧的手诏。
就算皇帝玩了一招移花接木,也不代表这手诏是真的。
好险,差点上了当。
见俞达皱着眉头,将手诏翻来复去地看,程博简便猜到,凭俞达的水平,验不出真伪。
一个眼神扔给了乔敬轩。
乔敬轩刚刚已失了一城,说了那句惹人笑话的言论,正是要扳回面子的时候。
他大声提醒道:“俞大人,您毕竟不是古籍圣手,若您怀疑真伪却又无法分辨,可向翰林院求助。”
众人目光顿时又看向了刘申成。
刘翰林虽然也是程博简的人,可翰林院是个清苦之地,干的是繁重的活儿,被人尊敬,却也基本不被人想起。突然成为朝会上的焦点,刘翰林还颇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