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一日他再去见爱佳,她已不穿那一身雪一样白的旗装。她低垂着脸,系上他送她那条毛领子,将半张脸埋在领子里,他要唤一唤她,她方仰起脸来,问他道:“今天什么日子?”胡安回道:“小寒了。”爱佳只低低地说道:“我母亲上月这一日去世的。”胡安道:“你母亲上个月——不是昨日么?”爱佳忽地失了声。她在跌宕的车身之中放平了自己那一双打着颤的手,但不再去抓起旗装一角来拧,拧成一个个结,又散去。直等到胡安再握住她的手来暖时,她第一次这般用力地掐住了他的手心。他之前送她的那一个金玉戒指仿佛被她紧镶嵌在了手指中,变得那样紧,那样小,利刃般将他与她的指缝割的生疼,她明明削痩了许多,戒指却小了。于是胡安举着她的手问:“为什么去改?”爱佳道:“不合我的尺寸。”胡安又问她道:“这样戴着不觉得紧么?”爱佳笑道:“总比松动了好,戴着戴着,不至于掉了去。”前方的路面被积雪堵住了一大半去,车夫打了弯驶向另一条路面,做个了绊子。胡安叫了停,要在这儿下车与爱佳一同走回去,他只是扶着她一双手,捧着她的肩颈,下了车,匆匆地回了她一句:“掉了,就捡起来罢了。”
原是车子再往前驶去,便要穿过那一家大“安平”。如今不再开了,或是紧闭着门他已全然不知了,只是在他的梦中浮萍仿佛仍站在窗前注视着他,凝望着他,直至将她的爱与恨诉说个分明——因是他真正的与她做了分离。正是在轮渡上一夜他方恍然记起是自己执意扯碎过往种种,若不掷下那一块金表盘,那表盘便到今时今日仍会不停走动,走过去的,做着响仍会是她与他永远糊涂、永远荒唐的日子。偏偏他初识爱佳之时脑际竟从未浮过这一个妄念,即是他如若不结识爱佳这样一个女人,便永不必与浮萍真正作别。他总记着他低下身抓住那一个八面孔暖炉的转瞬,远远地,仿佛是有人正一遍遍呼唤着他,又或者只是细细的低语。总之他不曾忘了他更久之前送与浮萍的那一个小箱笼,除去那一个摔了一个角的暖炉子,那里头许多东西原来他仍一件件记得。不知是否他真的发起痴来了,有那么一日他竟在爱佳的房中看见了那一个小箱笼,正是他送给浮萍的那一个,绝不是另一个。只因上头的小锁生了锈,他当初见着了,怒斥了一句:“这锁这样劣,生绣了,落下来的可不是漆!”浮萍痴痴地笑道:“那会落下什么来?”他恍然说出一句:“什么都会落了。”他原只是说她那一件件珍藏起却从不戴的金与银,如今倒成了谶——什么都落了。忽然地,他盯着爱佳落在雪中的急促的步子,看见她的脚一步步飞快地钳进雪里又拔起来,不落一点儿痕迹。他忽然地问她:“前几日,我在你房里看见了一个小箱笼?”爱佳立即回他的话道:“什么小箱笼?”他忘记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四方的仿金铜盒——小箱笼是他许久之前取笑浮萍的话。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于是他重问了一遍:“一个小铜盒。我在你床沿底下见着了?”爱佳只是不再回他的话了。她一怔,只是往前走去,胡乱的踩着雪,仿佛要将整片雪地踏个粉碎。
但胡安终究是见过浮萍那一个小箱笼的。细雪常常刺醒他飘渺的记忆。或者那只是不远前的某一日,即是在她母亲灵堂拆去的那一日。爱佳在床帐之中躺着见他的面,他仍如她发了疯的那一个夜晚赤脚沿着冰冷地面走到她床前去,她将眼闭着,但如何再不像浮萍了。胡安只是将手伸进帐内去握住她那一双手,问她道:“你生了病吗?”爱佳道:“没有,今天怎么这样冷呢。”他扭身坐进了帐。爱佳正注视着他,见着他将脖颈上那一条更厚实、绒子更长的毛领子取了下来,重又为她戴上了,正如他许久之前为她戴上的另一条。小窗台开了一半,有人将素白履带剪短了,白履带便轻轻的在窗沿边上落了落,暗红的烛火只是掠过一个匆匆的魅影罢。她却瞧见了,问道:“啊,我母亲今天死去第几日?”胡安道:“第二十一日。”爱佳道:“这样快——这样快。”她仿佛又要流下泪来。但只是一片片帐叶划着轻响,她将手低垂下来抓住他另一只手去,说道:“请你为我打一盆水来。”她床边正放了一个洗漱炉。胡安起了身,见盆里盛满了水,水中映出他一张干枯的几乎没有一点神色的面容。他在飘浮的海面上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为爱佳梳头,那时便再记不清曾为浮萍梳头时说过些什么了。只听见爱佳呼唤着他,要他为她在柜中取那一条玉坠子来。二太太在窗外如鬼魂般游走的那几日,她时常惧怕二太太偷了她的一切、烧了她的一切去。于是她便什么也不理,只摘下那条玉坠子锁了起来。铜镜下有一个小柜,打开了伸进手去,胡安却抓了个空,金丝线的穗子落在光滑的玉面上,飞快的滑过了他指缝。暗红的,暗红的帐里帐外,爱佳变成了一道瘦小的虚无的影子,扭曲着,飘晃着又唤起他来。直至他将身躯低下去,便是将他那一张干枯的脸低在了床沿之下,穗子正划过那一个小箱笼。开了锁,锁掉下的漆真正的落在玉面上——发出撕裂般的响声。胡安再伸出手去,便什么也握不住了,只握了一场空罢。
爱佳仍往前走去。胡安一遍遍的呼唤她,她也再不扭回脸来望他一眼。晦暗天色下他与她两具身躯行走着,又分离在一场细雪筑起来的沟壑之中。有急促的人力车拉过去,碰过她薄弱的肩膀,她这时方惊呼一声,停下来,胡安终于唤住她游走的精神,她扭身问道:“你说的话,算不算数?”胡安一怔。爱佳与浮萍这两个女人的幻影又在细细的雪之中交织融合了,他记起来,重又记起来浮萍同问他道:“您说的话——算数?”她当初又为什么问出这一句呢?正是他与苑子分离不久的日子。浮萍将那一件棉布大褂再一次送给了他,算作他迟来的生辰礼物,他当下穿上便算作是收下了。于是她胡乱地问他道:“您说从此我送的穿,别人送的不穿。您说的话——算数?”胡安只笑她道:“我说的话都算数。”浮萍竟也笑他:“您这一生还要说多少话呢!”她那时也不要他做回应了。只是捡起那一朵布绒花的扣饰来为他扣上去,扣好了,又倚在长绒地毯上,他为她剥了栗子,一颗又一颗的栗子。他原是从不曾记得栗子摊这一个令人嗤笑的约定。即便从此他再为她剥了多少颗栗子。他的记忆再一次飘浮着,凋零了,如今也记不得他又对爱佳说了什么样的话?他只是注视着她。直至爱佳的面容被细雪薄薄的覆上一层白色,她方又问他一遍道:“你说从此只与我一个人结婚——算不算数?”他到底是一个荒唐的人。常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扯“永远”“从此”这样荒唐的誓,他从前竟从未发觉自己的可耻之处,便是将未发生的、将来的一切化做一个无比上等的美梦。是他使得浮萍跌入了这一场梦中。但爱佳又并非是他的另一场幻梦,他是真实要与她结婚去——只与她一个人结婚去。他又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雪愈发下的大,便把路面上挖出了一个又一个空洞。但他绝不能又让人扑了一场空去。即是在爱佳这般无尽的凝望与注视之中,无论如何他终于匆匆地回了她的话道:“是的。”仿佛不久之前他已回过这样的话了。
又或者——世上不止那一个掉了漆的小箱笼,正如不止那一个八面孔的暖炉。胡安不再怔怔地审视着爱佳低垂的神色,亦不再发出无谓的审问。他重又握起她的手来往无际的雪色中走去。这时只听见止不住地,止不住的叫卖声:“卖栗子!炒的、煮的、没剥的、剥好的,都有。”爱佳忽然地,仰起脸来问他道:“你要吃栗子么?”不待他回话。她又注了一句:“与你相识之后,我竟没吃过栗子了。”只因他下了车去买竟一次也没有买回来过。胡安道:“我去买一些。”他回身直往摊面去。原来这一条市面转个弯儿就是大“安平”,但它已不再开了。亦不知多久前便不开了。他自与浮萍分离之后竟再没驶过这一条街面,如今他只见细雪中游走过去一个个臃肿的人。恍惚地,有一人唤住他:“爷——您今日怎么来?”是那一个小报童。他把眼睁着望他,咧着嘴:“好多天!好多天不见您啦!”胡安淡淡道:“找我做什么?”报童笑道:“也没找您呀!远远见着您了,觉得很亲切一样,好像久别重逢。”胡安笑了笑。他唤人来称栗子,纸皮袋一扯,滚出浓浓的热气来,把人的一双眼睛迷着了,那时便看什么也不真切,听什么也不真切了。隐隐地,只听见小报童低声道:“不知道多少日了,也没见着浮萍小姐。”胡安便连纸皮袋也握不住了。如今倒拿在手上了,付了钱,栗子却滚落了几颗在雪面上,又是无声的。小报童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唤着他:“爷——爷!您认识周成不?浮萍小姐托我寄信去,正是要寄给这一个男人。”他又道:“但我给忘了,如今再去寄,他们竟说雪太大,寄不出去啦!”胡安痴一般望住他。亦是望住了飘摇的一张张女人的面容——那是浮萍的面容。但又忽地与周成那一张丑陋的面貌交织成一番诡异的幻象,幻象之中胡安忽地惊呼道:“她要寄什么信?”于是他用尽了气力去扯住在报童手中晃动的那一封信件。他扯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撕个粉碎,碎掉的只是一片片白的纸屑,他什么也抓不紧,只抓住信里头的一缕黑发。那是黑的发,仅有一缕,从他僵直的手指关节落在雪面上去了。爱佳在叫他么?叫他把栗子捡起来罢。他已然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只看了个真真切切,白的纸,黑的字,浮萍写了那么一句:“这是我送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