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比轮渡开的更快些,它不能使人的精神游走,因在游走之间便会摇摆不定起来。胡安在狭窄的车中挺直了身躯来注视着前方无尽的雪色。周成仿佛正在一遍遍地问他道:“你父亲的贸易做不成啦?”胡安几乎是听不见他嚼着渣碎的声儿。耳边细细流过去是一片低语,或是低低的莺歌。原是开过了一条市面,雪地上立即走满了人,没有开战的时候到处都摆满了贩卖的摊位,人缩身将脑袋往脖子里头钻,恨不得从中扼取出全身的温暖来,一边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怪语,一边还用人话喊:“卖栗子——糖炒的、蒸的、煮的,都有。”原来这儿也有人做着买卖。周围一声声别的呼唤他都听不见了,只听见那男人喉咙里头像是塞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正不断地喊:“卖栗子——卖栗子。”他方如梦惊醒,抓住了窗沿边回身去见他那麻布长褂,腰间系的灰白穗子,那儿结了一个扁平的钱袋,里头几乎只装了几张细碎的银票。钱袋下他的栗子摊正在雪地中推动起来,往见不着尽头的风雪中推去,不知要推往什么地方去。他这时记起来,也将很久之前的某一日记得分分明明了,是有这么一天,浮萍对他说道:“不如以后我们俩卖栗子去吧?”她无比真诚地笑道:“以后您为我剥栗子来卖吧。”他点了头,真实地答应了她。并且在那之后的一段短暂的时日他常常幻想于自己总有一日会变成一个推车的贩子,穿那男人一样的麻布长褂,他也会有那么一个钱袋,或者是和他一样扁平的,他曾说要将浮萍送他的布绒扣饰精细的缝制在上头——又或者还做过这样那样的打算。可胡安今时今日,甚或是更早之前就遗忘了种种。正如他活着的日子以来逝去的所有记忆。他即便不久之前在天津时见她的最后一面也从未记起这么一个栗子摊的笑话,他只记着浮萍冰冷的面貌、那一件紫红色的毛绒披肩,那是他亲手送与她的。但那条金色的长挂表她却不戴,他唤人送回去她也不再戴了,只因他曾糊涂地说过这么一句:“这可真像我们——长长久久!”胡安在一片记忆的低潮之中又感到一阵激烈的冷颤。这时周成将他颤抖的肩颈轻拍了拍,问他道:“浮萍呢?”胡安并不回话。只待周成又冷笑道:“她呀,终究是不能和你结婚的,你结婚后,娶她做个二房太太也不值得——即便跟了你这么多个年头。”车子只是继续往前驶去。周成嚼碎了渣碎,吐出来,原来是大烟叶,残余的一点点烟雾升上来,遮了眼,刺了鼻,但耳朵却明朗了。周成是这样咬着齿牙:“但是——呸!舅舅不得不讨厌这样的女人,一个保持下作的忠贞的舞女,即是当了□□还挂匾牌——无耻。以后我要讨第六个太太,第七个太太,第八个,也绝不为她再留一个位置——你瞧,难保她有那么一天会把我整只手臂咬断啦。”忽然地,周成提起来他那一节半□□的手臂,正中间见好大一个血牙印子,他摆一摆动,仿佛还看得见上面的鲜血一点一滴的从骨肉里往外渗。这样可怖的印子在哪里见到过呢?总之胡安是见过的。不是生长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别的女人的手臂上,便是只有浮萍那一整节通红的手臂永远留着那一道血印。
胡安不知是否真的从一片天白中醒过来了,或是还做着梦,只见小公馆的门前挂了两个通红的大灯笼——周成往灯笼之下走去了。他又娶了一房太太么?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浮萍并不是周成那位五太太呀。他仿佛在那么一个夜晚曾将她当成一个极度无耻、下贱的女人,他从没有那么憎恶过她,又热烈地爱着她。就在那一个夜晚,他先是摔破了一个长樽的玻璃酒杯子,又拉住她的手推开一屏大门,直往雪中走,她红着脸一遍遍地唤他道:“您要去哪儿呢——您要带我往哪儿去呢。”胡安只是不回她的话。直将她纤细的手腕握紧,恨不得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全揉进自己的手心里。直至浮萍做了个绊子,一具身躯直扑倒在他挺拔的背脊上,他方扭过脸来注视着她。他只是问她道:“为什么到上海去?”她不回他的话。他便又问一遍:“你为什么到上海去?又为什么到周公馆去?”发了疯似的,他只是胡乱地嚷道:“你如今见我败落了,便飞快的找了下家么?我舅舅多合适!但我却在这儿等着你!我乘船回来了立即来找你,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我一日日都来,总见不着你,总算你今日回来了,你原来还认得我这张脸?”浮萍在他的冷笑声中打起颤来。胡安如今终于什么都记起来了。他如何用尽了气力来握住她的肩头,她裸露的脖颈,她仿佛流了流泪,又或者只是睁大了眼,雪花飘入眼落成了水流下来,流在他的长褂子上,结成一朵朵冰花似的水渍,最后又散去了。浮萍忽地高仰起脸来,只是笑道:“胡少爷——我和你结了婚不成?”胡安立即怔住了。她的声音恍如是雪地里飘浮着的魑魅魍魉。绕着他,嗤笑着他,飞快指引着他跌入一个无底的痴狂的幻象,幻象之中,他面无神色地松开了浮萍那一具薄弱的身躯。直至她重又扬起手来只要握住他的手去,她那张变得雪白的面目上浮现出了惊慌、恐惧的意味,他只要报复性地将她与他共渡的这五个年头顷刻之间撕扯个粉碎。只因他问她道:“浮萍,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块?”又因她真切地回了他的话:“我哪敢想和您在一块呀!”但如今他又想——浮萍并非是一点儿也不爱他的。胡安只记着自己捡起那块金怀表后乘上了车一直往前驶去之时,浮萍仿佛站在细雪下看着他的背脊消匿在一片雪色之中。
胡安常听见有人正呼唤着他。于是几日后,他真正的收到了爱佳的回信,又或者只是一封来信罢。他不知那封给“浮爱佳”的信寄给了谁去,总之世上是绝没有这样一个女人的。爱佳在信里头唤他立即回天津去,她写道自己如果即将死去,他要不要来见她一面呢?后面却又说死去的是她母亲。她母亲在昨天晚上雪停之后便死去了。胡安想起她母亲来,这时方重又想起爱佳来,爱佳和她母亲实际是极其相似的两个女人,不止是面容,甚或是低下脸时悲哀的神态也相像的几乎是在同一张脸上呈现的。但他是记着爱佳的样子的,从前他便不会记得,爱佳那样小又苍白的面孔,扁平又精巧的鼻子下是一张薄弱下垂的嘴唇。他还没有真正的亲吻过她,但即将与她结成婚姻,从前他会讲这样的事迹为一桩荒唐事,又或者是娶爱佳的女人本就是他人生之中的一大荒唐——和浮萍却又不是。他亲吻过浮萍,与浮萍同床共枕过许多个日子,与她度过五个年头的生,点过无数次烛灯,在灯影下他常摸她的耳垂,轻拉下来是一对金光灿烂的玉珍珠耳坠子,那亦是他送与她一箱笼子中她常戴着的一对。胡安恍然地以为他自己早结了婚,与浮萍的这五个年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婚姻?他与爱佳结识后只有那么一日忽然感到惊恐万分,原是爱佳唤人送来那一件朱红长褂的那一日,他打开柜来要抽出那一件宝蓝长褂时,手轻抚过去,抚到那一条尖领子,摸到如意绣,同心结上好像着了火,烧着了他的手,他几乎立即抽回了手,用力地合上了柜门。后来他只是吩咐人送回去。爱佳与他又一块看电影去,她问他道:“我送过去的那一件长褂子,怎么不穿?”胡安道:“不太合身。”爱佳像是一怔,笑道:“那改到合身就是了。”又低下脸来,她方注了一句:“合身了,你便会穿了。”胡安却并不回她的话。实际是他早该忘却去了,很久之前他是对浮萍说过这么一句:“你送的穿,别人送的——不穿。”但今时今日又不得不演成另一句笑话了。至少在他与爱佳结婚的那一日,那一件朱红的长褂,他是必须要穿在身上的。
不多日后,胡安便乘上船重返回天津去了。海面上浮浮沉沉的,细雪中的月光被浪潮推向没有边际的港口,那时入了夜海上便刮起大风,风把掉了漆面的甲板吹的直作响,胡安重又想起与浮萍在轮渡上共度过的那几个日子。隔间的小窗外亮一盏盏灯,甲板上有男有女对坐着,不时响起一阵轻轻的婉转的笑声,胡安从床榻上直起身躯来推窗望出去。窗前正是坐着两个人,如今的男人们少穿长褂子,那一个男人着一件衬领样式的白西服半躺在甲板上,怀里头的女人却是穿旗装的,仿毛绒的袖口里伸出一双小又白净的手去揽住他肩颈,正问他道:“啊,下年要开战了?”男人回她的话:“开战了又怎么样!不管我和你的事,我们永远快快活活的。”女人笑起来:“快活?是呀,只要你那太太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们就是永远快活的。”男人啐一口:“你如今也要说这样的话了。”女人将脸扭过来,看见了胡安,便立即闭上嘴去了。胡安只是匆匆地对她冷笑了一声。甲板上的脚步声也是匆促的,游过来,移过去,好像是逃亡的步伐。胡安笑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因他从前和浮萍在一块儿时,可不这么偷摸着,无耻的,他是爱着一个舞女呢,可他又从不让这个舞女为他对她的爱感到低贱。胡安忽地觉得浮萍在那一个雪夜与他所作的分别竟是无比的高尚,是一个上等人才会做出来的事,即是永不让他跌入一个不道德的光圈。他如今记起最后一次为她送药去,她送他时说:“请您稍等一等——白纸条拿来,这药从此哪里抓去,我记一记。”他当时又坐回她床榻上,只问她道:“从此?难不成我从此再不为你送药了么?”浮萍笑了笑。她像是回他的话道:“是会有这么一天的。”仿佛是回了他当初回她的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