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20)

胡安如今再拥住她。她已不再去思索那些他拥着浮萍的日子,他曾与另一个女人纠缠的日子,那是数也数不尽的,但流过去了,便让它流过去了。她庆幸浮萍没有流下满面的血与泪来,只是那样平静地死去了。爱佳又想着她的那一具尸身不知何时才会被发现呢,想是这个冬天过去罢,又或者是更远的时间,毕竟那儿是一个活着的人也没有了。她仰起脸来望他——胡安还不知道浮萍死去了。于是他仍轻轻的抚着爱佳的背脊,握住她的手腕,任二太太在外头痛骂去,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她父亲也来了,真像是在她门外搭起来一个巨大的灵堂,父亲呼唤她,又或者是唤她母亲呢,恨不得将她母亲从棺木之中扯出来兴师问罪一番才算完了。二太太哭的要断了气:“玉佳,我的好女孩儿!她这一辈子真是被你这个疯子糟践完了——过去我养了你这么多日子,竟不知你是个疯子呀!”父亲竟也流下泪来了。他不为母亲的死流泪,但今日终于为另一个人的痛苦流泪。爱佳想,他又哪来什么过错,他只不过是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错的无非是到死仍在梦中爱着他的母亲呢——是她令自己变得无比低贱。爱佳在一阵阵的颤栗之中伸出手来,用尽了力来扯了一把胡安的褂边,已不再是小小的涟漪打着圈儿,只是胡乱地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胡安在哭声、嚷声、丧乐声中叫了叫她,他道:“爱佳,不要怕——我们结婚去。”他对她道:“不必怕,等你母亲的丧事完了,我们就立刻结婚去。”爱佳道:“等开春吧。”忽地,她也流下泪。她的泪便又化成一条流不尽的长河了。于是她痛哭起来,只是咬着齿牙,也咬着晃动的哭声,她唤他道:“胡安,等开春,再等开春吧。”四方天地里静的只剩她和他的声。但外头仍轰鸣鸣做着响,好像是炮火,又好像是烧起来无边的战火,但那时天津还没有开战呢。不断烧的作响的只是二太太在门外高举着的一根根烛火。灰蒙蒙的牢狱之中,胡安紧倚着爱佳一遍遍地说道:“我和你结婚去。开春之后——我立刻和你结婚去。”

梦中见 须尽欢(上)

瓦檐上流下来雪融开的冰丝,掉在人手臂上,好似针一般直扎进骨头里。胡安正从长褂里抽出来一根烟来,还没点上火,或者已点了,但水滴在上头,于是火便灭了,没做一点儿声响。远远地,他唤来的人力车正在那儿等着他,拉近了一瞧,他认得是那一个,不知多少个日子前拉着他去找浮萍的那一个车夫。那也是一个下大雪的天儿,他在舞场门前等着她出来与他一块吃晚饭去,但她的小窗台暗暗的,见不着一点儿光。他糊涂地以为她睡去了,便等着她醒过来,直等到夜半时分,舞场前的彩绘大窗也暗下去,里头走出来一个又一个醉的挺不起来腰身的男人。他当下拦住一个来问:“莺莺今晚在不在?”男人笑道:“不在,有一张新面目,很漂亮。”胡安又问他道:“那么——浮萍小姐呢?”男人回他的话:“哦,她不是被周先生请去吃饭了么?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他又恍然记起来,他那时与浮萍分别了一段时日,他到了广州去,离去的日子之中他写给浮萍的信件她一封也没有做回复。他下了船便去找她,却执意地不肯入舞场大门去,他已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她今晚他会在门前等她,只等待着她推开一屏大门与他做久别重逢的戏码。胡安与她纠缠的五个年头之中有一个年头是最不清醒的,他几乎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舞场,只等着昏死在浮萍的梦中。他并非不爱浮萍,但他决不能为了爱一个女人而消沉了自己的意志,他爱浮萍无非是爱她出众的面貌、爱她冷漠又多情的神色,那是莺莺又或者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与之效仿的。他便以为自己既然暂时不结婚,也不知何日会结婚,只暗暗地做了一番与她胡乱度日的打算,却在这番打算之中忘却了浮萍大他许多的这一事实。不知哪一日浮萍曾笑他道:“您是不结婚,你即便是永远不结婚也是如此。但我可不能,我是要结婚去的。”胡安唤来一辆车,乘上去,车夫问他要到哪儿去?他竟回道:“请到周公馆去。”车夫道:“天津像是没有周姓的公馆。”他只得唤车夫在大雪里头走一圈儿,直走到一处大空地,那儿泛着小小的光圈,光圈里头一个女人坐着一辆人力车来了。他立即认出她,她是浮萍,她系了他送她的毛领子,将一张雪白的脸全卷缩在里面,只抬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车轮子在雪地里转了转,停下来,他匆匆望她一眼之间,便都下了车。是他先紧紧地拥住了她。

那一个冬天过去之后,浮萍真正地结识了周成。胡安从不问她什么时候再不去见周成的面?只记着她说的:“我是要结婚去的。”他那时便以为她甘了心要做别人的四太太、或者五太太,总之他是永远记不清楚周成是有几个太太的。只需记着他不会与浮萍结婚去,一方面是他不会结婚,一方面他仿佛从未想过与一个舞女结成一段婚姻。他将自己置于无关的地位之外,也将自己的情感放逐在一个没有边际的地方,所以他从未想过在放纵自己时来束缚另一个女人——尤其是浮萍。常有这样一些日子,他去找她时已不能立即见到她了,要等待她搭车回到舞场来,听见她拖着低沉的脚步声上了楼,推开门来,她正在解一件灰白皮毛的大披肩,见到他那一张冷冷的面容之时,手一颤,便把胸前别着的那颗布绒扣饰一块取下来了,直掉落在地上。她捡了起来,一边问他道:“啊,您来做什么?”只有那一回他不作声。在烛火的影子下他站起来,他记得清楚他把她那一件从前从未穿过一次的灰白大披肩扔到灯烛边,起了火,一缕缕雪白的绒毛正嘶嘶地做着响,又仿佛是她牙齿咬动之间的声音。他问她道:“穿着真那么暖和?”她骂他道:“我难不成真是下作的?等火灭了,我捡一身灰起来穿,也算是圆了您要羞辱我的意。”又或者是在骂她自己呢。胡安道:“我再送你一件,一件更暖和,皮毛更丰满的,更配上你的——但你不能再见周成去。”浮萍冷笑道:“您从前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我以为我和您永远都这样呢,各自爱各自的,但我一次也没有请您留在我这里——”他用手紧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要捏碎她似的。直至她重又扬起脸来说道:“反正您永远不结婚也是如此,我是要结婚去的。”他只看见那件皮毛很快的烧尽了,几乎一点点灰也从小窗飞散去了,又听见的是无非浮萍的声儿,她在他的梦中重又说了一遍:“我是要结婚去的。”如今他再记起来那一件灰白的皮毛披肩,即是把浮萍那一具柔软的身躯、那一张动人的面孔一同深刻在了飘渺的记忆之中。他在浮浮沉沉的海面之上忽地惊醒,天已暗去一大半,凌晨时分他下了船,终于又乘上了这一辆人力车。在细雪中胡安问车夫道:“你后来有没有见过浮萍小姐?”车夫道:“我像是不认识一位叫做浮萍的小姐。”胡安道:“从前你拉过她一回,也拉着我,是到安平舞场去,雪下的大,你的轮子被雪吃住了,拉起来吃力的很,下了车后浮萍又补给你一些散钱。”车夫笑道:“您说的不知是什么年头的故事。”胡安道:“在天津时。”车夫道:“在天津的时候呀!那太远啦——爷,您知道,如今的日子是流着过去的,流过去就忘了,谁也记不得。”胡安只是重了他的话:“谁也记不得。”

下了车,他又到一家邮局去。周围是云云散开的人,耷拉着一脸的苦相。他竟只想着先给爱佳寄一封回信去,只是先坐下来,拿起白纸来写,匆匆写了几句便出门去抬手唤来一个人。他正好在门前静候着,是个跑腿的,他问胡安道:“您吩咐?”胡安从长褂里拿出来零钱给他,又把信给他,这样的时刻在不久之前还常常发生着呢,如今他却怎么也记不起给浮萍送去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块金怀表吗?或是那条毛领子呢。又或者只是一封信。信上写着:“明天晚上八点钟的轮渡。”那是她最后一次送他出海去。她又发起病来了,几乎是从床榻上抓起自己的皮肉站起来见他一面,他想起她在镜子前擦眼皮,他为她梳着头呢,过去的很多日子他常为她梳发髻。琉璃玉的细簪子紧紧掐住她小巧的头颅,一握紧,千丝万缕便都收进一根小小的簪子里。她向来是一个不苟的女人,衣领扣子要扣的整齐,头发也要梳的整齐,一双脚迈出去,背脊就打着挺起来,绝不低下去。即便是病了,眼皮也要淡淡染上指腹间的红色,唇珠也抹上去,扭回脸来望他时,他便只记得她冷冷地笑道:“我还是送您去吧,日子指不定已经倒着数起来了呢。”她说的是一番真理,她活过去的日子总归是比他长些的,总可以比他预见往后的种种,她如何乘上另一艘轮渡去上海,如何去见周成去,他却是永远不会知情的。只是那么一日他拨通电话吩咐人送药去,却在电话里头惊醒过来,原是听见她离开天津的消息了。他几乎以为他即便立即乘上船回去,或者游过一大片海面,也再见不到她了。她终于当了一位太太去,正如她常常说的:“我是要结婚去的。”他如果不与她结成婚姻,那么她便可以和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结成婚姻。即便不是一段配上她的上等的婚姻。于是他永不结婚的心曾如潮起潮伏的海面开始晃动不停,直响彻过一阵,惊慌过一阵,却要立刻再去打探她的消息——他又几乎以为她已和周成结了婚。他仍记着那日的糊涂,他糊涂地发了疯,搭上了往上海的轮渡,却在海面上又停下来,不知为什么又坐回天津去了。或者因忽地想起周成的那句:“浮萍小姐——你与我外甥结了婚不成?”是的,她与他并没有结婚,永远也不会结婚。他的虚妄、混账、私欲终于到了一种适可而止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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