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听了听,窗外似乎也没有卫庄练剑的声响,心道,他昨天累得不轻,也不知一早去了哪里。
回自己房里换了衣服,盖聂来到灶间,锅碗瓢盆的布局同昨晚一模一样,连一根筷子都没有挪窝,显然卫庄没有来过。屋外一片空寂,悄无声息。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站在屋门口叫了几声卫庄的名字,半晌也无人应答。他又冲回卫庄房里四下打量,似乎少了几件衣物,墙上的木剑也不知去向。
小庄走了!这个念头让盖聂如坠冰窟,向来冷静的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昨天他才刚刚与小庄有了最甜蜜的秘密,他以为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一生一世,怎么也料想不到一觉醒来竟会是这般情形。
他心乱如麻,一路快步去找师父,小屋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弯着腰,给一棵果树松土。
“师父,”盖聂一向尊师如父,恭恭敬敬地躬身行过礼,这才问道,“您今天有没有见着小庄?”
老者直起背,将铲子倚在树干上,掸去袖上尘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定,招手示意道,“聂儿,来给师父捶捶背。”
盖聂依言上前为他捶背,他同师父同住了十余载,对其再熟悉不过。瞧师父的神情,一定是知道小庄的下落。
果然老者抚须道,“小庄出师了。”
盖聂动作一滞,心中也随即一沉。他远比卫庄早入门,论武艺,自己也略胜一筹。然而师父的功夫博大精深,连他都不敢妄言习得三四成,师弟居然出师了?
事出突然,无疑与昨天之事有关,或者说,与卫庄雨露客的身份有关。
盖聂知道师弟同自己一样,出了鬼谷,世上便再没有亲人,不由问道,“他上哪儿去?”
老者道,“他说,要只身闯荡江湖,扬名立万,让全天下人人都知道他卫庄的名字,这才回鬼谷来见我。”
盖聂心里有个声音道,不是的,不是这样。但究竟是怎样,他心里也乱糟糟地,说不上来。他沉默半晌,涩然道,“小庄他……怎么也不同我说起一声。”
老者道,“小庄不像你,他入我门下第一日便对我说,将来誓要出人头地,干出一番大事业。聂儿,其实以你眼下的修为,在江湖上也属出类拔萃,寻常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盖聂道,“徒儿还远未到火候,何况,也想再服侍您几年。”
老者转过头,望了自己大徒儿一眼,叹道,“好孩子。”
盖聂很想问一问师父,知不知道卫庄如今是一名雨露客,武林中尽是些凶悍的天君地君,他孤身一人,年纪又轻,在江湖上实难立足。但是他从师父刚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便知,师父心中如明镜一般,早已洞察一切。他允许卫庄离开,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徒弟,相信小庄不同于那些羸弱之辈,他的武艺、学识,绝不输给江湖上任何人,他不需要依附盖聂,或者其他任何一名天君而活。
盖聂长出一口气,压制住心底的惆怅,想道,他也应当相信他的师弟。
他又在鬼谷待了三年,仍旧住在那间小屋里。从前他一个人住了很多年,后来小庄来了,住在隔壁房间,师兄弟俩共处于同一屋檐下。现在,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觉得鬼谷里的光阴再度慢下来,每一片树叶的悄然落地都像天地间最超凡的剑法。练气,练剑,读书,习字,时间一下子多出许多,却又总是觉得不够。
他觉得一辈子很长,江湖如梦,他和小庄总有再见的时候。像小庄这样出色的人物,只有世上最好的天君,才能与之相配。
三年后,盖聂十八岁,正式满师。他背着行囊,手中一柄木剑,跪在师父面前磕了九个响头,感激他十多年来的教养之恩。
师父慈祥地将他搀起,只说了一句话,“用手里的剑,守住你的心。”
他出了鬼谷,来到最近的市镇平关镇打尖,遇恶霸当街闹事,三招将其挑下马来,救下一家妇孺,自此在江湖上一漂泊就是十年。十年里,他见了太多不平事,一桩风波过后,永远有更奇诡的风波在酝酿;一帮恶人的覆灭,总是预示着新的恶人即将耀武扬威。一入江湖,永无宁日。虽然身单力孤,但自己手中有剑,身有铁骨,心志不移,这些不平事便是他的责任。
虽然他向来行事低调,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桩了不起的大事很快从亲历者或目击者口中透露出去,口口相传,江湖中人对他的称呼渐渐从小兄弟尊称为少侠,然后是大侠。
二十七岁那年,盖聂孤身一人,连挑邪派一十三名使剑高手,救下二十多名险些成为“药人”的少年。自此“剑圣”的名号传遍江湖,三教九流无不敬他三分。但凡心有浩然之气,总是令人油然生出敬畏。
他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结交挚友,虽可说是足慰平生的畅怀之事,然而卫庄的名字仍是时时放在心里,长自记挂。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个人时常会想,不知小庄此时是否平安,剑术可有精进,身体如何,如若遭逢信时……有没有天君陪在身边。
他离小庄最近的一刻,是一年前从一名徐姓铸剑师手中获赠一把名叫渊虹的宝剑,徐老说,这是他毕生最得意的两件兵刃之一,另一把剑取名鲨齿,如今在流沙山庄之主卫庄的手上。徐老甚至不吝将鲨齿剑的图样一并赠予盖聂。当晚,盖聂在灯下看了一夜图纸,描摹长剑的形貌,想象卫庄持此剑震慑群雄的模样。心中暗道,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小庄比一回剑。
所幸江湖再大,像卫庄这样的人物亦绝不会沉寂无名,有关他的讯息不时会传入盖聂耳中,令其心里多少感到几分安慰。现如今武林中排得上号的一众高手中,卫庄是唯一的雨露客,他的剑术与其本人一样狠戾果决,莫说是寻常地君,便是天君中的翘楚,在他手下也讨不了什么便宜。他本人又生得挺拔轩昂,俊美非凡,虽然与寻常雨露客比起来过于强硬,但仍惹下不少相思,数年来向其献过殷勤的天君不计其数。
诸如此类真真假假的坊间之辞在盖聂听来实是百味陈杂,有时代他欢喜,有时又颇不是滋味。偶尔提起勇气想主动去找他,又总在不知名的迟疑中搁置下来。分别越久,便越迟疑。鬼谷中那段师兄弟二人形影不离的优游岁月,遥远得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十年过去,除了梦里,他再也没有见着小庄。年少时意气风发,不知江湖深浅,年长后才渐渐明白,他和卫庄不过是浩渺江湖中两尾不起眼的小鱼,虽然在同一个河塘里游弋,却终是相会无期。
八 有缘千里来相会
又是一年春雨时,鸿雁南回,草木萌动。盖聂在故乡榆次的老屋待了数月,又赴鬼谷探望了师父。他每隔两三年必回一趟鬼谷,因为他总将那里当作自己这一生开始的地方。
师父的身体这几年已不若往昔那么健朗,走起路来有几分蹒跚。然而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老人家总是很欢喜。他久不出谷,盖聂便与他说些近年来江湖中的事,自然,也免不了将自己得悉的卫庄近况告知师父。
卫庄的流沙山庄,做的是机密讯息的买卖,如今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手下有不少一流的武林高手为他卖命。只是他虽然同各大门派帮会均有往来,却也不避讳同一些邪道人物的交情,因而也有人对其颇有微词。
说到这里,盖聂有些犹豫,生怕师父听了会不高兴。师父却抚着胡子,笑而不言。盖聂又向他请教些武林局势,剑术心得,这一回在鬼谷足足逗留了十日有余。
辞别师父后,盖聂一路往南,在广陵巧逢故友。友人热情好客,一定要款待他小住一段时日。他习惯了漂泊,盘桓三五日后,便有些坐不住。
这天他们在酒楼小酌,听到邻桌人说起,“花蝴蝶”花冲前两日又犯下一桩案子,竟起意凌辱广陵郊外一所庵堂中的女尼。那花冲相貌风流,鬓簪蝴蝶,是出了名的采花之徒,造孽无数。盖聂生平最不齿这种宵小,当即与友人告辞离去,到城里各处打探虚实。
那花冲果然几日后再度现身,闯入广陵第一美人家中欲行非礼,那位年轻的雨露客身娇力软,哭得不成样子,花冲颇觉无趣,逗弄了他一番,便起身悻悻而去,半路上不巧正遇上盖聂拦住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