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苞室可保他身躯不坏。但有一件,生魂一入水镜,就如过了奈何桥,是绝不可与镜外的人、镜外的事再有半点纠葛了。你,是否明白?
建木苞室开启前,掌门师尊左手捏诀,郑重其事地问他。他低头看子扬紧闭的眼,咬一咬牙。
——弟子……明白。
于是建木苞室完全开启了。两簇叶子从建木枝桠上伸出、飞速生长,渐渐缠绕成一座苍翠葱茏的圆形小屋——这,便是建木苞室了。
苞室中开启沐灵之阵,灵气萦绕不断,仿佛亮一盏通明的灯。陆靖抱了薛南羽的身躯上去,暗叹建木蕴灵的传说原来是真的。将子扬放于阵法中央,陆镜再一次抚他的脸。
手下的容颜雪白,手下的身躯冰冷。陆靖的薛师兄,陆靖的子扬,就此陷入了永眠。陆靖也没有接受平叛的封赏,而是向朝廷讨一份恩赐,许子扬的身躯永远沉睡在上霄峰。
此后陆靖开始了在大乾天下的漫游,搜集维持建木苞室所需的各种东西,虽然宁国公子的身份本可以让他不需自己亲自去找的。
一直在路上的这两年,陆靖脸上虽还是一样的笑,一颗心却沉郁了。他觉得这世间的繁华从此与自己无关,余生只一片浓重黑暗,唯有上霄峰的建木苞室是一盏灯。那是他的爱,也是他的罪。他这一场自我放逐仿佛没有尽头,直至收到崔琪的书信,得知建木出了异变开始落叶,他才再次匆匆赶回了上霄峰。
听陆镜问,崔琪咧咧嘴: “苞室在建木核心,一时倒还落不到那里。”
接着又叹:“要是子扬还醒着就好啦,他对御灵和淬洗最是在行,一定能把建木落叶的根子找出来。对了,子安——”
崔琪忽然来了精神:“你既在水镜中遇见了子扬,要不就去问问他修蛇内丹该怎样才能快些淬洗?他本就长于这个,修蛇又一直在水镜中都有存留,不像我们这世这样早已灭种、淬洗起来毫无根据的。他既还记得你,在上霄峰学的这些应多少都还能记得吧?”
“不。”陆镜一口回绝:“我现在并不敢认他。他若是和我提水镜外的事情,我都要绕着走。”
况且子扬现在的记忆混乱、精神常常恍惚,淬洗内丹是极耗神极辛苦的活计,把这活儿丢给他,他能经受得住么?
打定主意不让子扬卷入镜外世界的浑水,陆镜想起另一件事来。
“崔师兄,说起来我在水镜中遇到一桩怪事,倒是可能与建木发生的异变有关。”
“何事?你说。”崔琪回答。
陆镜的神色凝重起来:“建木生长于上霄峰,各派子弟昼夜守卫着水镜入口——那么,应该是没外人能进入水镜的,对吧?”
“那是自然。水镜外设有伏魔大阵,还有各宗派弟子昼夜把守。若没上霄峰的许可,水镜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何况是人?”
“那可就真奇了。”陆镜慢慢说:“十二年前,水镜中来了二十个自称白鹤居士的异乡人,自言要来寻找诸神遗迹,并且在水镜中活跃了不止一日——崔师兄知道这桩事吗?”
在进入水镜前,崔琪和陆镜可是把关于水镜的文卷仔仔细细都翻阅遍了,对这些年来水镜有记载的的变化进出都清楚得很。
崔琪不假思索的摇一摇头:“十二年前我已在上霄峰,那一年的水镜莫说是人,就连蚊子也没飞出来一只。”
无出就无进,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陆镜明白他的意思,笑一笑又道。
“确实没人出来,因为这群白鹤居士后来死在了水镜里,是被一种吃人藤蔓吃掉的。而在几天前,那种藤蔓也缠住了我。”
他把自己被青萤草捉住、水镜中白鹤居士的往事都告诉了崔琪,做出一个推测。
“崔师兄,若这群白鹤居士不由上霄峰进入,是否意味着水镜除建木外还有别的入口?掌门师尊说建木的根茎深植水镜,是否是因水镜受了扰动,因此才导致建木异变、开始落叶?”
“等等,子安。”崔琪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拧着眉道:“你说当初被青萤草捆住的骨骼,只有十八具?”
陆镜也霎时反应过来,与水那边的崔琪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所以至少有两个白鹤居士还留在水镜中!”
水镜,流云城。
薛南羽拿起了一封折子。
折上是整齐的小楷,桌上还有厚厚一叠。这些都是流云郡各处送来公文,循例给长公子过目的。长公子一一阅读它们,然后将政务交予太守处理。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工作,可今天才刚拿起第一封折子,就听窗外哒的响一声。
长公子皱皱眉,没有搭理,可仅仅才读三句话,窗外就又响一下。
这样下去是读不成啦,薛南羽只得放下纸折子,冷冷说道。
“别藏了。有什么话就出来说。”
他没有叫护卫,也没有问外面是谁,好像他早知外面人的身份似的。外面的人也立即打开窗子,兴高采烈对他打着招呼:“早上好呀,长公子!”
“真是你。”薛南羽的嘴角抽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是陆镜兴致勃勃站在窗外,眸光明亮,笑吟吟地托着下巴正在看他。
薛南羽一触到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转过了脸。
他觉得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在悠远的梦里,在另一个充斥着颖都和上霄峰的秘境。
在那境中有一个小屁孩子总跟着他,笑嘻嘻地叫他师兄,时时刻刻总在纠缠。他想自己应是讨厌他的,因为梦中的自己面对他时总是皱眉,然后拂一拂袖子冰冷地转身。可他又应是喜欢他的,因为每次听到那一声又软又糯的师兄时他都怦然心动,不得不板着脸灰溜溜地逃走。
没错,灰溜溜。他仿佛是个狼狈的偷儿,将人家什么珍贵的东西盗走了;而他自己,也决不能让别人把自己珍贵的东西给盗走。
在那梦里,他似乎一心想要隐藏要守护什么,以至于绝情绝念、冷冷清清。可当他醒来,他却把自己要守护的全都忘了——是的,醒来。采墨说他不过是在做梦,那些颖都,那些上霄峰,那些流云郡外的血与火,全都是他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流云郡的长公子该在流云郡好好的活着。
这个说法有时候让他厌恶,他觉得若是如此,他要守护的、他被偷走的,就真的丢掉了。可有的时候,这个说法又让他觉得非常在理,往事如过眼云烟,他既死了一次又醒过来,为什么就不能按心愿好好地重活一次呢?
可他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薛南羽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记忆已经混沌,他的思维也常纷乱,他仿佛被困在一个久久出不去的迷宫,不断寻找却只能摸到透明的高墙。久而久之,他放弃了。他灰心地觉得一切不过幻梦,他既从一个幻梦中走来,就不介意再从一个幻梦再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他任命运的洪流挟自己漂游,直到那一天,陆镜出现了。这是个出现过他的梦里,可证明他的记忆并非虚妄的人。
可这个人居然说不认得他?
薛南羽忽然觉得自己对陆镜更厌恶了,脸上顿时挂满了霜。
“你来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薛南羽:其实我只是记忆混乱,并不是真的深井冰
陆镜:其实我只是心疼惭愧,也不是真怂
崔琪:嗯嗯,所以你两个都别别扭扭,果真是一对
第15章
陆镜嘻嘻笑,朝他念诗一般地抒情感叹:“啊,园子里的花儿开啦——”
“现在是秋天。”
薛南羽瞥他一眼,伸手关窗。陆镜赶紧抬手撑住,这才没让窗棂子打自己头上。
一关不成,薛南羽转身走了,陆镜毛手毛脚地从窗子爬进来,蹭到他身边道:“真的真的,我没骗你。无忧湖畔有一片垂丝蕊珠,开得真是好。”
他声声聒噪,薛南羽只觉头疼:“花开得好,你自去看便是。卫士们不会拦你。”
呼,这人,竟没等他开口相邀就先一步回绝了。陆镜眨眨眼,又说:“垂丝蕊珠旁是一片野枣子,现在又酸又甜,来尝些吧。”
他巴巴地掏出一把,薛南羽干脆地答。
“不。”
看他还垂眼眸,陆镜摇摇头,大声叹气:“可惜呀可惜!”转身把窗子撑起,依旧手脚并用地从窗子再爬出去了。攀上一棵柳树,陆镜找根伸出来的大树杈子一躺,就开始枕着胳膊看天。边看,他还边往自己嘴里扔野枣子,然后“啊”、“哇”、“有趣”、“真美”地赞叹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