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是真的吗?
看他没有回答,陆靖越发惶急。薛南羽像是苦笑了一下。
——是的,陆师弟。师兄不能出贺你的冠礼了。
他说完,将算筹一枚枚开始收拢。如果陆靖足够仔细,会看到他的动作比往常迟疑用力,显然心中也正泛着波澜。可陆靖只盯着他的脸,近乎哀求地问。
——师兄,推迟几天,略留一留,三天后再走好么?三天后师尊也就回来,他曾说过云游归来就归元密典交给你的。
自从五年前被选入上霄峰,陆靖师从剑派,薛南羽研习药宗,都是各自流派中的翘楚;师尊对这两名弟子尤其偏爱。师尊说薛南羽命中有场大劫,非古时的归元密典不能解,因此出门寻找去了。而三天后亦是陆靖加冠的日子,他本打算在那之后就对薛南羽说开自己的心思。过去他也曾影影绰绰提及,却总被薛南羽搪塞过去。薛南羽话里话外总说陆靖还是个孩子,哪怕陆靖比他才小半岁,哪怕陆靖的个子已经比他都要高了。他既以他尚未行冠礼来推脱说事,待他加冠之后,这该不再是理由了吧?
可薛南羽只是摇头。
——王上不日就要离开颖都,父侯修书召我即刻一同回去。这君父之命,是不可违的。
他说的是梁王。流云郡是梁国属地,流云侯为梁王重臣,这几年一直随梁王在颖都辅政颖都。谈到君父之命的高度,陆靖知道这场离别已不可更改,只得可怜巴巴地转而问他。
——那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薛南羽低低一笑,摩挲着那尊星冕,轻声叹道。
——以星象所示,东方将有大事,覆巢之下,我亦不能免。陆师弟,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可他的话立时被陆靖打断了。佩剑的人几步过来,牢牢拽住他手,一张脸涨得通红。
——什么大事?师兄既知将有大事,为何不留在上霄峰?
梁王是在颖都不明不白死了世子才想要离开的,此事陆靖也从兄长的家书中知道了。梁王积威已久,此次怨气冲天的归国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陆靖听薛南羽说“我亦不能免”,更不愿放他走了。
他当时的样子一定是傻透了,因为薛南羽立时就笑了。流云郡长公子眉目弯弯,完美地掩饰了眸中苦涩。
——陆师弟,天命虽是难违,但并非没有斡旋余地。我身为流云郡长公子,怎可顾念一己的安危、躲在上霄峰?师弟,这幅星图是我多年来观测所绘下,原打算请崔师兄代为转交。如今你既来了,就提前赠予你作为成人的贺礼吧。我答应你的将来登玉钟山,游无忧湖,他日得暇再来兑现。
他不轻不重的推开陆靖,将个檀木盒子递过来,转身走了。陆靖追出几步,在薛南羽即将迈出观星台时大声说道。
——师兄,先别走!我,我还有好些话没对你说!
他的脸和耳朵发烫,决定今夜就要把那些深藏已久的话说出来。薛南羽也停下脚步。
——陆师弟,你不必说。你想说的,我早知道了。
这声音微微发颤,是一点也不像那个他所熟知的、永远平静淡定,甚至有些儿傲气的薛师兄了。他回眸,像是有很多话想对陆靖说,嘴唇翕动,一双眼也微微红了。可跺了跺脚后,薛南羽还是走了。唯留他转身前的口型,让陆靖在后来的岁月中忐忑不安的揣摩了好久。
究竟是“我也”,还是“莫念”?
这个问题却是没有答案了。薛南羽从此消失于他的生命,再见面时,是那场致命的大火,以及现在这真假难辨的水镜流云城。
所以子扬当初,是早已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事了吗?否则,他为什么要一再把自己推开呀?
坐在柳树上忆及往事,陆靖心酸不已。青萤草在他身畔随风轻摆,这种镜中世界独有的寄生藤萝在夜间总会有淡淡的萤光。他默默向院中看着,窗后的薛南羽还在计算。他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神情也越来越焦躁。
他要算些什么?夜这样深了,这样尽是熬着会不会把自己累着?
心中有些不安,陆镜转动玉环想要将那些算式看个清楚,却看到薛南羽手中算筹忽然哗的落地,人也仰面倒了下去。
陆镜一惊,当即翻身掠去。他的动作好快,当他抱住薛南羽时,薛南羽甚至还没完全跌到地上。陆镜将他揽在怀中,低声呼唤。
“师……公子?长公子!?”
可薛南羽没有应他,他只紧闭着眼。他的心跳脉搏都非常微弱,呼吸却异常急促。陆镜忙在他身上翻找药丸——薛南羽生来就有病症,过去在国子监在上霄峰,他的药是从不离身的。
可一翻之下,陆镜却发现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情理之中他顾不得许多,忙把从玉钟山取出的师门丹药给薛南羽含上一颗,给他胸前灌输内息。
“师兄,醒来。”
他在薛南羽耳边低唤,额上渗出冷汗。薛南羽这个昏迷不醒的模样,太像在建木苞室中沉睡的样子了。陆靖无数次到建木中去探望他,看他无知无觉,触他肌肤冰冷,都觉自己的心如被撕碎一般。可即便薛南羽在建木苞室陷入永眠,他也知他的魂魄其实是在水镜中活着的。子扬沿他应有的生命轨迹,在未经兵火的流云郡安然活着,这是陆镜唯一的一点安慰了。可怎么能想到进入水镜的薛南羽,孱弱忧郁更甚于在水镜之外呢?
他不能接受失去子扬,绝不。
上霄峰的丹药强横,薛南羽的呼吸心跳很快平复下来。他应是也听到了陆镜的呼唤,低声呢喃。
“子……安……”
他低声呢喃。陆镜的胳膊一抖,屏住气息凝视着他。薛南羽浓黑纤密的睫微微颤动,终究是无力醒来,依旧昏睡过去了。陆靖等了一会,咬了咬牙,将薛南羽抱到房中的矮榻上,给他盖上一领披风,这才纵身而出。
啪!
他到柳树上飞出块石子往屋中一击,屋中花瓶碎了,瓷片崩溅一地。屋外的侍从也被惊动,采墨第一个推门进来。他们围住了薛南羽,很快发现他状态不对,赶紧召来了医者。
医者们鱼贯而入,陆镜揪着的心也放下一些。他躲在树上看侯府的人忙忙碌碌,看大半夜后薛南羽终于完全醒来,这才完全松了口气。
经此一夜,陆镜悲欣交集,心中疲惫沉重不堪,想着薛南羽既已醒来,自己便可在天明前悄悄走了。可他正要起身却发现——
——有一双手在树下忽然把他的脚捉住了。
第10章
树下有人!?
陆镜吃了一惊。流云郡有暗卫“乌鸦”,长于隐匿暗杀,曾让朝廷军队吃尽了苦头,后在流云城破之战中尽数被歼灭。但在如今的水镜中,他们还是一个都没折损。陆镜自进入水镜开始就小心地避开他们。难道今夜他夜探侯府,其实是一直有乌鸦盯着他的?
没有发话,陆镜拔剑往足底一削。出乎他意料,那双“手”应剑而断,原来只是一截藤蔓。
青萤草?
陆镜捡起断藤仔细查看,还真是这种水镜世界柳树上遍生的藤萝。这种树藤开白花结朱果,远远看着和飘荡的柳枝差不多,陆镜还从未发现它有什么异常的,怎么就突然像手一样的会捉人呢?
他正思忖,上下左右忽又袭来数道绿影,猛地把他牢牢缠住,赫然又是青萤草。那架势如蛛丝捕虫,仿佛要把他牢牢捆在树上才肯罢休。
“!!!”
陆镜大惊。他在真实世界可没见过这样堪称树妖的玩意儿,来到水镜也没听人说过要留意、远离什么植物。怎么今夜就突然被这种随处可见的野草给拿住了呢?
虽然惊讶却不迟疑,陆镜唰唰几下又将捆住自己的青萤草斩断,在侯府乌鸦觉察之前携一段青萤草悄然离去。于是天亮时,沙雕酒肆的房门被人敲响,小店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沙兄,我要买消息!”
“陆公子?”
沙老板将来人打量一番,捏住小雕那张时刻准备开嘲讽的臭嘴,把陆镜让进门来,又再度把门关上:“陆公子请。陆公子这么一大早的前来,是要打听什么要紧消息呀?”
陆镜把半截藤萝抛到桌上,直言不讳。
“我要打听的是这个。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随断藤一起拍在桌面的是一锭银子,成色重量都符合沙雕酒肆打听最隐秘消息的价格。